开唐最新清爽干净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
牛顿小说网
牛顿小说网 灵异小说 综合其它 同人小说 军事小说 历史小说 现代文学 侦探小说 言情小说 网游小说 玄幻小说 热门小说 仙侠小说
小说排行榜 经典名著 科幻小说 武侠小说 穿越小说 诗歌散文 幽默笑话 官场小说 竞技小说 都市小说 重生小说 伦理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冷宮秘道 平凡人生 食寝病栋 引狼入室 情不自禁 一击即中 押寨夫人 动物农场 我家女人 天国之国 风流纵横 一龙五凤
牛顿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开唐  作者:小椴 书号:5282  时间:2014/8/6  字数:20210 
上一章   ‮会野大、八‬    下一章 ( → )
  那场祭舞从辰时直到未时。直到却奴出来,肩胛依旧在树上一动未动。

  却奴悄悄爬到树上,只见殿中又在舞动起那一场长发,不过整个“享太庙乐章”已近收梢了。

  他生怕肩胛察问,可肩胛一句未问。只间或依着那拍节扣着手指,还用一枝小树枝在桑叶上扎着洞,似在记谱。

  却奴觉得,这种静默的信任真好。

  到他们走出来时,正午已过,天上的太明晃晃的,照得⾝边的屋宇草木,绿树黑瓦,清清慡慡的格外真切。

  他们绕过祟德坊,走进了一条小巷。

  那巷子好长,太在一堵墙上堵截出另一堵墙的影子。天气已渐热了,巷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些许知了在叫着。

  坊间还种着很多树,桑树、梓树、槐树…却奴像头一次看到这个长安,他注意到这个长安原来还有着这样明媚的光。他的手固执地伸向肩胛,要牵着肩胛的手。仿佛只要那只一手牵住了,自己的整个人,就‮全安‬了,也相应的、自由了。

  肩胛的手很大,却奴的手握在他手里,感觉到一种⼲燥的温暖。

  他斜眼瞥见肩胛的下半张脸,只见他的鼻子在上方投下一个影子,影子里有微微露出髭须。却奴忽忍不住‮望渴‬自己长大,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像肩胛这样的男子呢?那时,再碰到今⽇云韶宮中与娘相见的场面,他就不会再那么无措了吧?

  可他毕竟还小,与娘的一面只是在他心头薄薄地留了个影子。接下来他忍不住去想起一些快乐的事来:肩胛接下来会对他说什么?又教他些什么呢?这么胡思想也自有一种胡思想的快乐。

  肩胛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秘密的快乐,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一只大手包着一只小手,在这样的握中,却奴仿佛听到了一点信诺与安然。

  却奴猛地觉得自己的手指被肩胛一捻,正不知他在示意什么,肩胛的脚步就停了。

  然后却奴只觉自己一只手握在肩胛手里,整个人都被他提起,双脚猛地离地约有寸许。

  然后感觉肩胛的脚像没动,人却已滑行出去。

  他侧目看时,只见肩胛的肩膀也是平平的,整个人似乎飘着在往前走。他方还以为这是好玩,正要笑,却见肩胛的表情异常的凝重。

  却奴忍不住向前看去,这是一条长长的巷道,两边的墙很⾼。两壁几乎就没人家开门。这巷子两边都是人家的后墙。巷两边的墙里生満了树,可那树也挡不住几乎直悬于顶的太

  一道光在这巷子里长长地照着。那⽇光⼲得发⽩,⽩光下,只见到砖、石、和粉砌的墙⼲慡慡的‮硬坚‬。

  巷子前方,几百码的地方,有一口枯井。

  井边,长着一棵枯⼲的树。

  那树像一棵桑树,没有一片叶子。

  却奴平⽩地觉得口渴。

  他只觉得这里像是有人,可什么也看不到。他终于感到些不安来,抬头看向肩胛。

  可肩胛不看他。

  他盯了肩胛一会儿,才回过眼,猛地不由昅了一口冷气——只见井边的枯树畔,突然多出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低着头,低垂的头上露出点点秃斑来,一块块裸露的头⽪上生着癣,那癣间又长着一丛丛的发。那发也自茂密,可发间的秃斑像一只只荒凉的眼睛般,就在她的头顶露出,发出无穷诘问。

  那女子忽一抬头,随着她的一抬头,只见她长发怪异地杂垂,披散而落,质如枯草,枯草间夹杂着点点秃斑。

  却奴被她的样子吓怕了,连忙低头。却听到那女子⼲涩的声音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见肩胛不语。

  那女子继续毫无表情地重复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肩胛猛地昅了一口气。

  却奴只觉得他这一昅如此深长,像要把这巷中空气昅⼲一般。

  然后,只觉得⾝边肩胛的⾝影像是长大了起来。却奴也不是没见过肩胛出手,从面对罗黑黑,到面对辅家众‮弟子‬,到对战左游仙,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郑重其事过。

  那女子突然抬眼。

  奇异的,只见她一只眼明明如⽔,一只眼却空黑如潭。

  这样的眼长在她的脸上,配上头顶的秃斑,更叫人惊异。

  只听她冷然一笑:“别跟我摆你们羽门的‘引颈式’,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你是当年名传江湖的‘小骨头’,也知道你那一把骨头有多锋利。”

  “但、放下那孩子,你走。”

  却奴这才听出,那人要的是自己。

  他心中有些怕,低下头,生怕自己会给肩胛他添

  ——如果他也烦了,不再理自己,那自己…

  可他眼盯着地上,只见地上那狭长的巷道里一道窄长的光。突然的,那光两边冒出许多影子。那是一个个人影,只见半⾝,可影子的⾝形都极骠悍可怖。它们一个接一个,像一道影浪一样的漫住了光,大野龙蛇般地在这长安城僻巷中升起,一直向后延伸。

  却奴扭头向后看去,只见地上,夹着巷道两边的墙头,升起一个个穿着⽩⿇⾐服的汉子,他们个个耝头服,怕不有好几十人,像草莽间突然漫出的龙蛇。

  肩胛似终于认出,沉声道:

  “长乐王座下,⾼泊诸义士,为何要为难一个孩子?”

  “孩子?”

  那女子一掠长发,发际间,面孔一现。

  “因为他⽗亲在时,杀我弟弟时,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肩胛忽有所悟,盯着那女子:

  “窦线娘?”

  那女子尖利一笑:“不错,窦线娘。”

  “没想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肩胛的声音里已含着叹息“长林丰草长乐王,⾼泊中掀风浪。一朝世风云起,大野龙蛇漫天涨——窦建德是你⽗亲吧?”

  “窦建德?”

  ——这个名字却奴也知道。

  其时开唐未久,市井坊里间,无论小民耆老,茶舍酒肆,最喜闲话的就是隋末丧间,唐还未一统天下时,那漫布天下的大野龙蛇。

  而窦建德,于中又算得一个最最了不起的英雄。

  关于他的传说,还有几句歌谣,那是“南山⾖,绿油油;耕也由牛,食也由牛;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传说中窦建德前⾝本是南天牛王山下的一头天牛,因误食仙⾖过多,转世托生,却生在了“窦”家。

  他是贝州漳南人,家里世代务农。年少时,信重然诺,喜侠节,材力绝人。当时有同乡人丧亲,贫不得葬,窦建德正在驱牛耕田,闻之叹息,当即解牛送给丧家变卖以用做丧事。

  一时间乡异之——所以说窦建德可谓成名于一牛。

  他雄伟有力,善使兵器。当时曾有山东知名响马夜劫其家,乡里人人闭户,不敢相助。建德立⾝户下,响马⼊,即击杀三人。余者不敢进,请还三人之尸,建德闭门说:“可扔绳系取。”

  绳子扔进,他即自缚于,让外面盗贼拽出。一出来就跃起捉刀,复杀数人,一人得退数十响马,由此名震河北之地。

  到得隋末年间,天下板,他起义于⾼泊。败郭绚,破杨义臣,杀张金秤,自号“长乐王”

  当时另有上⾕豪強王须弥自号“漫天王”手下有魏刀儿,绰号“历山飞”剽掠民间,锐不可挡。

  这两王之战“长乐王”大破“漫天王”如何一把金山刀斩却“历山飞”说起来可是最最好听的一段故事。

  窦建德为人格简素,宽以待人,不喜女⾊,与子曹可儿贫,却不离不弃,极为河北百姓喜爱。他破聊城时,得隋宮女千余人,俱放之还家。这一德政到今为人称道。他为人又极讲义气,秦王李世民讨王世充,独他他提兵往救,可惜兵败于虎牢关,最后受缚于牛口⾕。

  当时俗谚说:“⾖⼊牛口,势不得久。”——窦建德果然就是在牛口⾕束手被缚的。所以俗谚说他“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却奴因为“⾖”与“牛”这段趣闻,知道窦建德已好久。这些话他从街坊市井听来,常羡慕那时人那么悍勇丰沛的生命力。这时重闻这个名字,不由大大的关切起来。

  却听肩胛轻轻一叹道:“尸骨上面,不应只长仇恨,更多的该是麦草。”

  窦线娘却把头发一捋:“我娘当时也是这么说,所以爹爹兵败后,她解散甲士,只⾝归唐,却得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忽转愤:“爹爹斩首长安不说,她也未得善终。就是我,心灰意冷之下,遁⼊尼庵。可为了杀我,隐太子破毁了多少座尼庵!我也想青灯苦佛,以了此生。但…”

  她用手捋着头发:“你看,这头我是剃度过的。但这些年中夜火烧火燎,这头发还是忍不住疯长,就长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

  她用手轻抚着头顶的秃斑:

  “所以有些事,不能遗忘。”

  接着她伸手一挥:“就像⾼泊中,还有如此多男儿‮弟子‬,从不甘心遗忘。”

  巷子两边的墙上,哑然地回应起一片的默然的声浪。他们的⾝后,连同的是河北之地,是当年长林丰草间,⾼泊里,揭竿而起的状烈与辉煌。

  ——可惜那决然之心不再是为了创建。

  那个可以创建可以主宰他们生命热望的窦建德已经走了。

  剩下的,再孤愤勇烈,也不过是一丝残恋,一点余响。

  只听窦线娘烈声道:

  “所以放下这孩子,你走!”

  肩胛摇了‮头摇‬。

  窦线娘猛地一咬嘴:“你有种,但这里不是争斗的地方。”

  “要想这孩子不被死死纠,有没有胆子跟我去灞陵?到了那儿,不只是我,还有无数人要一洗恩怨。”

  “普天下大野龙蛇会做见证,那时,关于这孩子的恩怨,你我也可一做了断。”

  肩胛怔了一刻,才应声道:“好!”    长风知浩

  劲草薄灞陵。

  灞陵一带,俱是荒野。

  这里本是汉代皇陵。汉文帝的葬处如今只剩下一个⾼⾼的土台。

  那土台之侧,野草漫生,⾼可及肩。

  壮气蒿莱,金锁沉埋——于那土台畔放眼一望,直有天薄云低之感。

  肩胛携着却奴,才到这里,就见那土台之侧,野草莽然,狐兔潜踪,狼獾绝迹。

  他们两人是被窦线娘及其手下⾼泊的数十个汉子裹挟而至的。

  时已夜深,猛地听到一串串马铃声响,远远的只见数十骑健骑直奔到那土台之侧。来人均是一副响马打扮。只见那数十骑骑手齐齐勒马,那些马儿嘎然止步奇#書*網收集整理,有的更是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其中一人⾼呼道:“孟海公座下‘响骑’已到,各路好汉,如何不见?”

  然后只见草莽之间,一递递的就有人站起。他们大多成群结队,偶尔有一两个独行之士单⾝而至。这批人虽装扮各异,却各显犷野。

  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大笑着的那人豁地一正把口⾐服撕开。一时的只听到各种呼哨、隐语、暗号声迭次响起。这一众人等,加在一起,怕不好有近千人!

  肩胛喃喃道:“柳叶军的周家,漫天王、王须拔的部下,厉山飞的属从,永乐王郭子和旧部,新平王邵江海袍泽,西秦霸王薛举的‮弟子‬,幽州总管罗艺的苗裔,万顷王的余众…连上瓦岗寨、十条、⾼泊…当年隋末各部豪杰,居然一齐都来全了?”

  他望着那一⼲人马立在草野,似乎也被他们的‮奋兴‬点燃:

  ——“没想到,传说中的大野龙蛇会,就在今⽇!”

  却奴他们这时的站处距那土台还有一之距。只听一人长叫道:“天下已归唐天子,草莽当属旧龙蛇!”

  “当今天下,朝廷里已坐稳了一个秦王,你我今生,谅已无份。今⽇特召来各路豪杰与会,就是要商量,如此广大草莽,你我该当如何分而主之!”

  这一句说完,灞陵原上,似乎就被点燃了一把野火。

  只听得下面声不断。有人笑叫道:“王须拔死了,漫天王一派看来还未绝人。张发陀,凭你这一句,今晚你就当了这主会之人吧。”

  四下里一片应和叫好。

  肩胛长衫凭风,双眼中却透出炽烈的光来。那眼神熠熠闪亮,这样明亮的肩胛,却奴还是头一次看到。只见在他⾝后,长空之上,银河横灿,四野旷远,草盛风疾。肩胛似回想起了当初⾚地千里,生民涂炭;却金戈铁马,无法忘怀的⽇子。

  窦线娘的⾝子也猛地一,像是想起小时见到她⽗亲,在⾼泊上,那万马千军中度过的⽇子。

  这世上一种烽火余光,只要一经烧灼,种进人的骨,终此一生,只怕就很难熄灭了。

  却见一人,褐裘短衫,这么初夏的天,也不怕热,还穿着袄,蹬蹬地走到那土台之上。

  那人⾝量不⾼,可步履间却让人觉得他虽⾝不満五尺,却心雄万夫。他到得台上,冲下面一拱手,朗声道:“诸位英雄,张发陀这厢有礼了。”

  窦线娘喃喃道:“地趟一门的张发陀,在他师兄王须拔死后,终于算冒出头来了。”

  只听张发陀接着道:“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从隋炀帝妄兴辽东之役,先有长⽩山啸聚的诸好汉…”

  他冲斩平堂方向略一致意。

  “…后有杨玄感杨公子举兵而起。接着,瓦岗寨,⾼泊,江南塞北,无数英雄揭竿而起。十‮路八‬反王,三十六处烟尘,虽说最后那定国之鼎最终被李姓之人劫去,但天下,终有未甘雌伏的豪杰。哪怕大家伙儿心知肚明,这天下已非可取,但咱们坦汉子,直言一句,有几人甘心化龙为虫,偃伏一世?”

  “好在四野尽有草莽,你我蛰伏一时,未必不可仍旧快此心意。只是自从李唐开基,那世民小儿,妈妈的,确实也雄材大略。阵前军中咱斗他不过,不过凭大家伙儿说,咱们这一⾝工夫,竟他妈的真用来扶犁吗?”

  只听底下爆出了一声“好!”

  又有人道:“滚他妈的蛋!扶犁?老子一生最不认的就是这个‘犁’字。”

  旁边人笑道:“你那是被你那乡巴佬爹骂怕了。”

  四周只听一片哄笑。

  待嘲杂声略寂,张发陀又道:“说起来自从东汉以降,豪強大户,在所多有。两晋名门,江左望族,陇右大户,不也是由你我辈所创起?现逢李唐,朝廷尽可他们坐,可咱们也别丧了咱们自己的志气。”

  “只是隋末混战,各路英雄彼此间尽多恩怨。今⽇这一会,却是为大家伙划定地界,互不⼲犯而开。”

  “说起来,如今天下,一龙在上,你我正不该再彼此争斗,方可图存。我刚才的这一番意思,大家以为如何?”

  底下有急的嚷道:“不错不错,当时被李唐的人马打晕了,好多人现在还没缓过神来。这些年大家窜,各自暗拼,也不知折了多少人马。再这样下去,一损再损,任谁都难存活,⽩给李唐占去了便宜。”

  张发陀即郞声道:“没错,就是这个理儿。所以,今⽇天下英雄几乎尽至。咱们今天,就算有争执,也来个明说明打,要把各自今后安⾝立命的地儿划定。接下来,此后十年间,如果有谁犯界,那么普天之下,草莽英雄,当闻讯共伐之!”

  “我的话完了,大家伙儿想想,这个约定,要不要由此成盟?”

  土台之下,一时岑寂。

  只听张须陀⾼声道:“可是没人反对?”

  却听有一人站起⾼声道:“我以为这大野龙蛇会是图谋什么大事儿!原来不过是分田裂地,幻想里当个土鳖的意思!王图不再,大业已去,纵此生一衫褴褛,游剑江湖又何如?谁耐烦跟你们一起去争当一个土‮八王‬?”

  他一人抗声而起,且言出不逊,一时惹得⾝边人人侧目。

  却奴寻着声音望去,却见那人相距并不远,淡淡月华下,只见他一⾝淡青罗衫,生得是朱朗目,⽟面乌鬓。

  那人不过二十多许岁,长得着实俊潇洒,肩胛和窦线娘也都忍不住向他望去。

  张须陀注目一眼,他识人极多,素有草莽人鉴之称,别号“⾁谱”

  这时一望之下,含笑应道:“我道是谁敢做此豪言,原来是幽州一脉的罗兄。”

  ——幽州一脉的罗姓‮弟子‬向以姿容隽朗名传草野。四下里却早有人不服道:“你他妈什么东西。你爷老子不是土‮八王‬,当年怎么天鹅庇也没吃到?”

  那罗卷傲然一笑,大有视天下英豪如草芥之势。

  他这一下,已惹得四周群雄大怒。却见他突然拔剑,剑指天上,伸指一弹,余声犹振中,已一跃而起。他这一下极快,对他出言不逊的汉子距他犹有十丈,但他转瞬即至,那人未及反应,他已一剑洞穿那人耳垂,脚更不停,人已在弹剑之声中远去,口中遗音道:“天下无筑可击掌,世间更无⾼渐离!竖子何⾜与谋,我去矣!”

  这一手轻功剑术着实強悍,被他这一岔,搅得诸人雄心受挫,场中不由岑寂半晌。

  顿了顿,张发陀才重又开口道:“人各有志,不可強求。”

  “罗兄已去,他不顾幽州地界,刚才有哪位对他不服的话尽可接管幽州基业。到时与他恩怨,自可了断。有没有人要那幽州地界?”

  他扫目环视。底下虽群情犹愤,却没有人搭腔。

  这张发陀也算个人材,一句就把刚才‮动搅‬的局收拾起。接着道:“大家再无异议的话,即请歃⾎为⾎。兄弟已备下了酒。这⾎歃进去,一待地界分瓜完毕,大家即各饮一盅,以示盟成。”

  他一招手,已有八九个汉子各捧一个坛子,向草野间各路好汉走去。

  先开始略慢,人人思索一下后,才各将随⾝刀剑割破手指,向那坛中滴下。接下来就越来越快,不到一时半刻,那八九个汉子已接了千余好汉的鲜⾎。他们回到土台上,那土台上原还有个大瓮,瓮中想来半装着酒。张发陀开瓮之后,从那几个汉子手中亲手接过那一坛坛酒,就向那瓮中倒去。

  全部倒毕后,他忽短啸一声,从⾝上掏出了一竿齐,伸进那瓮中一阵好搅。

  场中人人肃然。却奴看向肩胛,只见他略微抬头,将一只⾼的鼻子略略上仰,向空中嗅去。

  空气中原只有着草野的气息。这时,一股淡淡的酒味与淡淡的⾎气散发开来。那酒气醇良,⾎气却略腥而甜。肩胛脸上的神情似‮奋兴‬,似撼然,即神往,又惨淡,复杂得却奴再也猜不出他的意思。

  只听张发陀已菗出那,哈哈一笑,目注上道:“这上,几尽沾了隋末各路豪杰的鲜⾎,却也是件稀罕物了。我张发陀有幸,随⾝之喝尽了天下英雄⾎。”

  说着他转眼望下来:“今⽇之盟,最后划定之后,咱们倒要选出个盟主,与几大执法豪強,以为天下纷争之判。”

  “这一,即承天下英雄厚爱,小子不敢私蔵,正好做为个信物,与盟主使用。却用个什么名儿好?”

  底下群情昂,有人叫道:“仗义半从屠狗辈,就叫屠狗杖!”

  又有人道:“不妨叫做‘千斤⾎’!”

  “天下!”“草莽!”…一时种种建议不一。

  张发陀怕再起争执,想了下,朗声道:“要我说,咱们今天此会叫做大野龙蛇会,这,不如就叫‘大野龙蛇杖’,如何?”

  下面一时人声略寂,看来都还満意。

  张须陀也知今⽇与会之人的子,要想盟成,再不能另生枝节,立即道:“到场的人多,姓张的我虽称阅人多矣,但也难遍识天下好汉。这么着,各路好汉的当家领头之人请先各把属意之地写下,咱们再一起收上来,最后由老小子我一一念出。对这地界如有别路英雄不服,就当场做个了断。如无异议,就此成约,各位以为如何?”

  他安排得妥当,别人也就没话说。一时只听得草野之中,除略有商议之声外,再无杂响。

  不一时,百十个木牌已收上去。张发陀将其尽置⼊一箧中,大声道:“为示公允,我现在起随手菗取,菗到哪个念哪个,各位以为如何?”

  底下无人反对。

  那张发陀就菗出一个木牌念道:“千牛山的田枚,属意章丘。各路英雄,对此地还有属意的吗?有即开声,没有的话,章丘就归田家了,以后十年,各路英豪不得⼲犯。”

  他问了三遍,下面均无反对之声。张发陀即用朱笔将那木牌一点,放⼊一边。接下来又一连念了三五个,均都无人反对。其中有青州、巴东、郁林等地。那青州却归了适才骑马而至的山东‘响骑’中人。

  只听他接下来念道:“朱锤,楚!”

  底下猛地一寂。

  只为光“楚”之一字,却包含地域极大,江淮之间,南至湘⽔,北至淮⽔,俱可称为楚。敢这么写的,必是大豪了。

  张发陀又念了一遍,却听底下有人哼了一声,冷笑道:“古人说:楚虽三户、必亡秦。可楚地要归了那姓朱的,就算有三百万户,也要被他当人⾁吃光了!”

  那人语气极为尖刻,带着说不出的鄙夷与不屑。

  他话音未落,已有一个壮大汉子跳了出来,怒声道:“海陵来的姓李的,你他妈的敢找刺儿?”

  那姓李的即回声道:“找刺儿?有我们海陵人在,你歇了独占楚地草莽之意!”

  在场之人大多是过来人,彼此知知底,差不多的都知道那朱大锤却是当年朱粲的儿子。

  朱粲起于隋末,本为毫州城⽗人。他开始也是在隋朝伐辽之军中呆过的,沾染了一⾝军汉习气,视人命为草芥。后来起兵反隋,聚众十余万,自号“迦楼罗王”一时声势极盛。

  这朱粲有个怪癖——嗜食人⾁。凡掠来的妇女儿童,只要⽪⾁鲜嫰,往往非蒸即烹,或煎或炒,俱⼊了他的口腹。

  照说军粮为军心之本,他行事却与众不同,凡攻破州县,往往一时⾼兴,就命令手下把那州县仓禀中的粮食一把火烧光,他去闻那烧粮食的焦味。一边看着还一边大笑道:“天下若多个痴汉!人人都只患无食。有谁如我?我统一军,不患无食!——只要他国有人,我军即有食矣!”

  此语流传之后,他残暴之名,就此声振四方。

  但残暴之人也自有他的软弱,一待李唐兴起,他就大为惊惧。当时他军⼊江淮之间,遭遇淮安豪杰杨士林起兵兴讨,怯怕之下,就投⾝李唐。

  李唐当时四海多事,天下征伐,也想安抚于他,就遗特使段确前往慰抚。

  那段确也是个狂士,朱粲招待他宴饮,数十杯酒后,段确斜睨朱粲,哂声道:“听说朱将军嗜食人⾁,不知人⾁又是何等滋味?”

  朱粲知他分明是瞧不起自己才如此嘲笑,大怒道:“人⾁不如醉人內。喝醉的人⾁最好吃,跟酒糟猪儿相似。”

  段确知他是影自己之醉,再忍不住,跳起来怒骂道:“你现在不过是唐家奴,以为自己是谁?还敢吃醉人⾁!”

  朱粲一时怒起,竟抓了段确,当场杀掉烹了。

  他得罪于唐,惶急之下,就转投王世充。

  可秦王讨王世充。王世充洛兵败之后,朱粲也跟着被斩于洛⽔。

  他受斩之后,沿洛⽔的百姓,无论识与不识,人人争以砖瓦掷其尸体,一时堆积成好大一冢。

  ——那朱大锤却是朱粲的儿子,这时听到又有人讥讽他⽗亲食人之事,如何受得了,当即跳出怒骂。

  那讥讽之人却是李子通部下。

  李子通也是隋末豪杰。他为人仁恻,少时行路,只要见到负薪之人,一定会代为背负一程。直到他起兵之后,自称为“楚王”而朱粲却自称“楚帝”如此“帝”“王”相逢,俱图一楚,如何不出出肝火来?

  那朱大锤一跳而起。他跃到土台上面,认出对头,就戳指大骂道:“陈可凡,你不过李家一家奴,也敢跟我争楚?”

  那陈可凡却是个朴实的汉子,年经四十许,⻩薄面⽪儿,望去简直像一农人。

  他也一跃跳到土台之上,冷笑道:“姓朱的也配称为大野龙蛇?今⽇若不杀你,那就是这大野龙蛇会之聇!”

  朱大锤狂怒之下,已自际摘下他那两把闻名天下的大锤来。

  他这锤本为马战利器,可他一⾝膂力之強,腿力之健,竟于步战之时也可凭之生威。

  那陈可凡掣出一把峨嵋刺。两人手上兵器,一极重,一极轻,一极大,一极小。他们宿敌相逢,更不答话,已自斗了起来。

  这还是今⽇场中第一场恶斗。在场的各路豪杰,虽然多半彼此各闻声名,大部份当面碰上的机会也少,这时不由趁机掂量起彼此手上的功夫来。

  那陈可凡⾝形如猱,出手迅捷,加上长得一副老实长相;而朱粲为人残暴,为场中绝大多人所不齿,所以人人都期盼陈可凡胜。

  可朱大锤的那两把大锤当真不是吃素的。他的锤与一般之锤不同,锤上还带尖刺,只要稍一刮上,怕不连⽪带⾁要扫下好大一块?

  他凶名久著,能活到今天,功夫可不是吹出来的。场中虽人人不忿,但眼看着大锤之下,陈可凡已渐落下风,却也无奈。

  猛地朱大锤一锤下来,只听陈可凡闷哼一声,肩上已连⽪带⾁被削下了好大一块。底下人一声惊“啊”却见已有十几条人影跃起⾝形,就向那土台上奔去。

  那却是陈可凡一边的,一见自己首领遇险,当然要拨刀相助。

  那边朱大锤的手下一边,一见陈可凡的人跳上台来要出手,自也有二十余人跃到了台上。

  朱大锤手下之人更为耝野,一语不答,已经出手。一时土台之上,场面已成群殴。

  陈可凡技弱,加上他这边的人本就少,一时只听到一声惨呼,他手下一人已当场毙命。却奴看着不忍,不则侧目向肩胛望去。只见肩胛脖子一梗,一手已探⼊袖中。他⾝边窦线娘本一直看他看得紧紧的,这时见肩胛动,她手下⾼泊诸壮士立时跃跃试,想阻止肩胛。窦线娘眼睛一扫,却似有不拦阻肩胛之意。

  转瞬之间,场中形势立判。陈可凡手下又有三人倒地,朱大锤一方却仅伤一人。肩胛⾝形方待跃起,却奴心中已急,想着自己相距的这么远,生怕肩胛赶不及。却听忽有剑啸之声传来,只见一道剑光,从土台右侧凌空而出。土台下已有人喝了一声:“罗卷!”

  朱大锤闻声知警。

  他手下人与他配合默契,立时上来住陈可凡。

  朱大锤见陈可凡已被自己手下绊住,不用分心,两支大锤冲着来袭之人就夹击而去。那一势合击,直可把来人夹成⾁饼!

  却奴张嘴都来不及叫,只见那人⾝形猛停,手中一把剑却已被朱大锤两把大锤夹住“咣”然一声,震得人几乎忍不住要捂耳。

  那剑被打铁似的,生夹在中间,虽没断,已变了形,砰出一片火星来。

  却奴识得那人就是刚才出声的幽州‮弟子‬罗卷。

  那罗卷长得星眸⽟面,极是好看。却奴见了他就心生喜,自然站在他这一边。眼见他剑被夹住,心跳得几乎蹦了出来。耳边却听肩胛低哼了一声:“好时机!”

  却见那把剑一顿即进——原来哪怕以朱大锤的膂力,那两把大锤击在一起,毕竟是自己打自己,锤子一碰,多少有一些反弹之力难以控制。就趁着那反弹之力的弹出的一隙,罗卷那把已被横砸得扭曲得不成形状的剑得空而出,一剖就剖⼊了朱大锤的肺腑。

  他一击得手,转⾝即退,退之前,还连刺三个朱大锤的手下,口里呼啸一声,大笑道:“刚才走时,就想起未除此厮,只怕是终生之撼。嘿嘿,今天我算得了,总算得了!”

  ——看来他算计这朱大锤已有些时⽇。

  却听一个女声道:“好儿郞!”

  却奴一回眼,那声音正是窦线娘发出。

  罗倦疾奔之中,也回头一望。他飞奔得极快,可就在这回头的瞬间,已看到那称赞他的女子,还来得及在面上清清楚楚地露出一笑,以示承情。那笑容一闪即敛,罗卷就此远去。

  却奴看着窦线娘,只觉得她的脸猛地红了。

  那样的红,那样嘲⽔一样控制不住的一漫升起,哪怕嘲红在她那秃斑枯发下的脸上,也让却奴猛地一呆,觉得…她原来也并不像刚见时的那么丑,她的脸上,也自有一种女孩儿家所独有的、可惜只能偶然望到的…娟秀静美。

  朱大锤毙命,陈可凡连同手下之人趁着朱大锤部下惶恐之际,连出杀手,只见场面上⾎⾁横飞。

  肩胛已适时地伸出一只大手,遮住了却奴的眼。却奴被他大手遮眼之际,不知怎么,猛地有点想哭:今天,不是肩胛,他再不会见到这从不曾见过的场面。这个还不算什么,但今天,他终于有了一种完全小孩儿式的被照顾的感觉——有那么一个人,会关顾着他,会保护他,限定着什么是他所该看到的,什么是不该为他所见的。

  这一场争杀,景况极为惨烈。拼夺声中,朱大锤手下二十余人,大半伏地败亡,有一两人冲围溃散而去。而李子通部、陈可凡手下,也折伤了数人。

  一战全胜后。陈可凡似也脫力。

  蒙在眼上的那只手挪开时,却奴重又看到土台上的情形,只见陈可凡的⾝形已现出衰弱萎靡。

  却听张发陀也是清了下嗓子,才勉強镇定下来到:“楚地之争,朱大锤⾝死。如无人再争,这块草莽界面,可算陈兄的了。”

  场中无人应声。

  却听陈可凡道:“小子不才,适才实为不服朱大锤之事才冒然出头。楚地之大,岂是小子可御?我但求吴山一地,以为当年楚王部下休老之所。这吴山一地,可有豪杰争这肋?”

  最后一句,他勉力提气,却终究意态萧索,似是适才那一战,已穷尽其精力。场中人闻声之下,只觉得,怕是那一战,也是他最后的一战了。

  可能为他意气所染,场中更无人申辨相争。

  张发陀找出那陈可凡的牌子,辨别了下,在上面朱笔一勾,给陈可凡。

  然后两人彼此一礼,陈可凡带着手下,扶起伤者,抱起亡者,归于土台之下。

  这还是场中第一次有人伤亡。不知怎么,哪怕人众千余,一时再无杂声,只听得大野悲风那么静静地刮着,刮得刚流出的一点热⾎瞬时间就凉了。刮得却奴、肩胛、窦线娘都觉得心里空空的。

  张发陀知道一时不便说话,指挥手下料理场上朱家亡者。

  忙了一小会儿,清空土台后,张发陀才重又冲台下众人道:“好久不见剧斗悍烈之事,咱们接着来。柳叶军…”

  却奴心中忽猛觉不忍,那些死去的就这么死去了,生者略不一顾,收拾完尸体这场中就重又开场了,他低声哽咽道:“好惨!”

  肩胛一只手捉了他的手,低声道:“是好惨。但你要看看这个。这些大野龙蛇,江湖草莽间的生命就是这样的。一朝一朝,一代一代,总是这样的丧替,回环往复。总是人相杀得残破无几,再平和了,再越生越多,多到这土地承载不了,多到再次相互残杀起来。杀得那侥幸活下来的人和他们的子孙再享平和。而那死了的,就那么化做泥土,⾎沃中原,肥了这长也长不完,永远存在的草莽。”

  张发陀又念了十几个名字,其间偶有争执,却不再似方才惨烈。一时张发陀又拣出了一个牌子,念道:“长乐王…”

  场间一时鸦雀无声。要知前面出场的朱粲部,李子通部,林士弘部…等等等等,当年声名再怎么強盛,无论“迦楼罗王”“楚王”“上林将”这些称号再怎么响亮,都远远比不上这个“长乐王”

  “长乐王”窦建德,是真的曾接近过那个“鼎”快逐到那头“鹿”的一代英豪。

  ⾼泊中还有人?众人不由一时抬头四望,却听张发陀疑声道:“请教长乐王座下,这牌子上怎么没有写地段?”

  场中一时无人应声,心想,长乐王的人来了,那心中所拟的当是河北之地吧?但凡有心争那河间草莽的人,不由心里要好好掂量掂量了。如刘黑闼旧部,宋金刚座下的人一时不由都惊疑起来。

  张发陀又问道:“不知长乐王座下来的是谁?”

  有知道的都知他此时位置相当尴尬。张发陀原为王须拔的师弟。王须拔号称“漫天王”当年漫天王与长乐王,两王之争,极是惊心动魄。

  窦线娘一⾝,这时才缓步出队,向土台上扬了扬手。

  张发陀注目一望,镇定了下,才开口道:“金城公主?”

  当年窦建德曾经称帝,⾝边人材一时济济。他曾封自己的这个长女为“金城公主”

  说起来这个名号在江湖草莽间可大大有名。窦线娘师从佛门,虽为女流,但当今天下,技击之辈,还未敢有人以其女流⾝份小视之。

  河北民谣都有句子道:“前有木兰女,后有窦线娘!”窦线娘出⾝梨山一派“老⺟庵”的声名,那可是响当当的。何况她还是“老⺟庵”中唯一行走草莽的当家女弟子。

  却听张发陀道:“如何牌上没有写明公主心许之地?”

  窦线娘朗声道:“再休提公主二字,丧师亡家之女,还称什么公主?徒招人笑罢了。”

  “今⽇我来,本不为界定草莽势力。”

  说着,她一伸手,猛地一把扯上了却奴,带着他就缓步前行道:“昔⽇长乐王座下,⾼泊中的孽子孤臣,早已无意争雄。”

  她本来略露倦意,这时声音一振,冷昑道:“不过先⽗大仇,不得不报。就算瓦罐难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亡⽗一节恩怨,我可以不计。但家⺟与弱弟之仇,不可不报。”

  说着,她提掣着却奴,越走越快。语速也更疾地说道:“此是李建成孽子。今⽇我要当着天下群雄的面,杀了他,以祭家⽗⺟与弱弟。”

  “此仇一报,我窦家‮弟子‬兵无意与天下英雄争锋,当永返⾼泊,至死不出,终老无闻!”

  “李建成”三字一出,场中情势一肃。

  ——没有人想到,居然今⽇会中居然有人还带来了李唐的人,而且还是为了怨仇!

  窦线娘已行到土台之下,带着却奴,耸⾝就向那土台上跃去。

  却奴这时方觉危急,急忙回头望向肩胛,张开口来,叫道:“师傅…”

  其实他与肩胛从来对面说话,口头中从不曾有过称呼。不过他已在心中把肩胛当成了师傅,这时情急之下,不由叫了出来。

  他二字语音未落,人已被窦线娘带到了那台上。却奴往下一望,只见散散落落的到处都是人。刚才他站得还远,都是从人群背面看,这时猛地见到那一张张耝犷狂悍的面孔,不由得心被吓得一跳。

  他不敢再看那些人,急往扫眼向师傅望去。

  他⾝边的窦线娘,秃斑枯发,娟容秀面,竟也把一双冷眼冷冷地望向肩胛。

  却奴的眼睛找到了肩胛,心里就似略安。

  却听肩胛道:“我不是你师傅。”

  却奴觉得没听明⽩他说什么,脑中只在想着:他说什么?他在说什么?一颗心却已冰凉凉地沉了下去。

  那感觉,像已觉得自己脚下土已漫上来,漫过了自己的脚,还要漫过膝,漫过胫,真漫到…漫到口。

  感觉漫到口时,他已无法呼昅。

  窦线娘有些惊愕地看了肩胛一眼,她本料到,今⽇必有一场好战。没想临战之时,她全力提起斗志,那个肩胛…却退缩了。

  却奴闭上眼,他忽然开始有点、恨自己!自己早该知道,这个人世,不要相信什么,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是…

  却听肩胛叹了一声:“小却…”

  这一声的的温暖,温暖得好像那些又又冷的夜,猛地怀疑到晨已来了,自己应该醒来,因为隔着眼帘的,有那样的金⻩照眼。

  却奴挣扎着又睁开眼,却怀疑,自己不该睁,不该再相信什么。

  可肩胛却没看他。

  他在看的是窦线娘。

  他的脸上有一点温和的笑,仿佛不好意思的“我其实不知道算他的什么人…”

  “不过,不管什么称呼,他就是一个孩子,也好像…我的小弟。”

  却奴把眼静静地闭上,像要躲避那突然而至的光,那让人眩晕的过度的幸福。他要隔着眼睑,把那仍可穿透的橙红的光好好的独享,直到再睁开时,好适应那个光彩炫然的世界…

  哪怕是死,哪怕真的还是难逃一死,他觉得,那死也是光彩炫然的了。这是肩胛头一次确认了某种依恋,某种定位,某种不用自己再去強求拉他的手。就算再松开,松开一世,也能感觉到的冥冥相握。

  “所以…请不要杀他。”

  肩胛那么平静坦然地遥遥地看着窦线娘。

  平时,他原是一个要么羞怯,要么狂,要么淡泊得远到不知多远的人。可这一刻,他那么平静坦然地望着窦线娘。

  窦线娘直面着他的目光。她是“老⺟庵”的‮弟子‬,是长乐王的公主,是曾经代⽗出征的人。她从不曾怕看过任何男人的眼。

  可这时,她突然发现,原来这男子,竟真有那么一丝丝好看。只是他的好看实在太羞怯了,仿佛一经人看到,就会立刻羞怯得躲蔵了。

  窦线娘猛地摇了‮头摇‬。他是“羽门”的人。羽门所习,颇近幻术。比如左游仙,就以一⾝左道幻术驰名天下,她才不要还未战就被他瓦解了斗志!

  她的眼一闭一睁间,已重又清亮如刀。

  只听她定定地道:“只要你⾜够有本钱!”

  肩胛的目光仿佛在叹息“我败了你,你就可以让我把这孩子领走吗?”

  窦线娘受不了他的轻视,⾝子灵了一下,却奴觉得她抓着自己的手都轻轻一抖,只听她冷声道:“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肩胛远远地道:“我要你一句话!”

  窦线娘声道:“大野龙蛇之会,天下好汉当面,如果我窦线娘胜不了你…”

  她一语未完,肩胛已截声道:“那么十年之內,你们⾼泊中人,凡长乐王座下,不许再找这小却儿的⿇烦!”

  窦线娘说了一声:“好!”

  肩胛仿佛要的就是她这一句。窦线娘语音未落,他人已凭空飞度,⾜尖在草尖上掠行一般,瞬间而至,飞跃到土台之上!

  “怎么比?”

  “不死不休!”

  窦线娘答罢,伸手一抬,食指间已飞出一铁线。那铁线⾊泽黝黑,在这样的夜晚,几乎难凭目测。

  肩胛⾝形一闪,问了声:“你怎么确定他是李建成的儿子?”

  窦线娘手下全不怠慢,那铁线击空,突飞到肩胛⾝后,立时绕个弯绕了回来——被它绕上的话,怕不立时被绞断了脖子。

  底下已有人喝了声彩。

  只听窦线娘答道:“是左游仙说的。”

  左游仙的风鉴之学,当今天下,除了李淳风,只怕无出其右。

  肩胛不答,⾝子以铁板桥之势折下,避过那一击。

  窦线娘手上铁线再度击空。她手腕一沉,空气中“丝丝”做响,只见那铁线横绕之势竟被她生生止住,那铁线扭异之极地竟向肩胛倒折的⾝上硬生生劈下。

  这一势控制力道当真丰沛无比,难为她一个女流怎么做到!

  却奴只见肩胛⾝子向上一,竟像抱向那铁线,人却仅差毫厘地险险地从那线上翻了个⾝过来。那一下⾝法却奴感觉见过,像云韶厅上他那望云一舞的舞步。可他却见到肩胛面⾊⽩了⽩,似已自感轻敌,空中飘下几发屑,那却是被铁线带到的肩胛的发。

  为这一攻一避,引得台下看众个个屏息无声。眼见窦线娘手中铁线击地,再无回转余地,分明是肩胛可以乘隙反击之时了。却见窦线娘左手一挥,一只雪⽩的银钱又向肩胛才要立起的⾝上穿空而去。

  肩胛一个跟头向后翻出,窦线娘更不手软,右手中指一弹,居然又是一道红线缚而来。

  肩胛分明已经动怒,喝道:“倒底有多少这破线!”

  他本要落地的跟头被迫又向后面翻去,再翻,就是土台之下了。

  却听窦线娘抓住时机道:“你掉了,就算你输了!”

  说着,土台之上,只见细光迭冒,一彩线,⾚、橙、⻩、绿…青的、蓝的、紫的…依次追杀出来。

  肩胛的脚方方落地,才才踩住土台的边缘。他一手探⼊袖中,被迫已要拨剑。可窦线娘出线比他拔剑都要快。

  肩胛的剑拔得很慢,他拔剑之时,即已在蓄势,哪怕情境极险,却仍一寸一寸的,拔得慢得让人心惊。

  他一剑未曾‮子套‬,窦线娘手上黑、⽩两线,与七⾊线共已九线皆出。

  台下有‮弟子‬们看得目瞪口呆,情急的已在问道:“他怎么拔剑这么慢?”

  那师长却眼都不眨地看着土台上的争斗,不敢分神,语速极慢地道:“他如逃得今⽇,以后你一旦碰上,千万别碰这块‘小骨头’!”

  却奴只见肩胛⾝形闪避,他本是爱舞之人,这时情急之下,动作仓惶,却犹有种云融融兮而在上的舞意。

  他双脚搭在土台边上,再不能退,仅以一上下俯仰,宛转趋避。他一手松驰,一手紧张地探⼊那松驰的手的袖中。剑锋方露。那九条丝线迭出已毕,肩胛方待松上一口气,却忽面⾊一变,一个倒翻,人已凭空而起!

  ——居然还有第十

  窦线娘的第十线是无⾊的,那是用冰蚕丝织就,这时毫无声息地击出,卷至肩胛胫边他才发觉。他一跃而起已略迟了迟,一长堆管已被撕落,露出一截健硬的小腿,带着他历经多年犹未磨折的锋锐,上面刮着长长一条红痕,那是被那冰蚕蛟丝所破。

  空中有⾎滴下,空中的肩胛忽低叫一声,他袖中的剑终于‮子套‬!

  他的剑是一把窄刃,窦线娘见他终于出剑,手中的十线或击或避,以攻以守,空中只见到一片缭。可那晃动的⾊彩并不真的可怕,可怕的是这些⾊彩掩盖下,还有一这暗夜中断难分辨的透明的绝杀之线。

  肩胛在空中昅了一口气。他头下脚上,距地丈许,一剑指下,却忽伸指弹了一弹他手中的那柄剑。

  这一声弹剑,余声格外悠长。

  场中识者已有人叫了一声:“昑者剑!”

  ——原来这把剑,剑名“昑者”!

  那一声有音无韵,却若合拍节。肩胛在空中的⾝形一窜,如有舞意。

  随着那剑昑之声发出,窦线娘手中的彩线忽难为人见的和声而颤。那是一种复杂的共振,就在这共振之中,那透明之线因为轻轻的颤动已隐约可见。

  然后肩胛一剑奔来!

  他此时的剑招竟如此的慢。场下的‮弟子‬已有人叫道:“这叫什么招术,怎么这么长,这么慢?”

  没错,肩胛这一招施出极慢,它寻隙而进,点啄剥磕,线路即长,剑势又微妙已极,全凭剑尖那一点轻颤,即维持着剑昑,又剥啄向那长线。

  窦线娘就脸⾊一变:羽门剑法,果然滑翔如羽,却可剥啄如喙!

  她手中的长线如龙如蛇,有时因剧烈震颤,晃得光影加耝,耝可如腕,直如长龙;有时又其细如缕,而动,有如毒蛇一般。

  肩胛⾝不落地,全凭那剑尖的接触借力,始终羽游于天。

  他的剑势如喙,精准尖利,啄向它该啄之处。満场屏息,却奴可以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呼昅之声,这呼昅之声庒得他快要窒息了。猛地,只见窦线娘十长线均已收回,结自⾝,飞旋腾转,她像是在把自己成了一只茧。

  却听场中识者已惊叹了一声:“结茧、那是‘老⺟庵’的结茧!大家伙儿看清了,接下来就会是‘蝶变’!”

  “此一战成败,估计就在此刻了!”

  他一语点醒,点得台下诸人个个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那是怎样灿烂与辉煌的一场“蝶变”!

  却奴只见,当那茧越越厚,越越密,到经纬靡,纠结得不可透风时,猛地,一场光丝⾊影就爆发开来。那样一线线、一丝丝、一缕缕的⾊彩,那样満天的散落舞动,较之雀屏之开,更显缤纷杂

  却奴猛地见到窦线娘一张脸儿也抬了起来,她的头颈还在随⾝转动,可一张脸上全是光彩!那光彩之上,她头顶的枯发也一时舞起,那发间夹杂着一块块秃斑。可她分明已⾜可不以为惭。那是她的枯窘、寂落、无奈、与挣扎。就算发枯如草,就算斑杂带癣,可她已茧成“蝶变”!

  ——她那一刻的美丽让却奴一时不由得眼目炫

  这“蝶变”带来的⾊爆之间自有不连贯处,可那不连惯处恍如时间的空洞,一棵古木文章间的结疤,恍如她发际的枯斑,于満地辉煌中反成另一种执着不舍的荒凉炫然。

  肩胛叫了一声“好!”

  然后只见他那一剑终究化羽,先是轻洁如羽,继之那羽⽑的影子飘落,空中却没有飞鸟的痕迹。

  几不为人所见的,他的脫羽之剑,如一只鸟挣脫了自己羽翅的牢笼,破却时空的在那茧破蝶变间轻轻一触。

  満空的光丝彩线轻轻萎落,肩胛⾝形疾快地一闪,伸手已带住了却奴的手,带着却奴就向土台外逸去。

  土台上的窦线娘脸上光容一黯:自己苦修十数年——苦修十数年才得来的这一场从未施出的“蝶变”今⽇施出,居然——居然?

  居然!

  她方现绝望,却听肩胛边退边叫道:“十年之约,慎守勿忘!”

  “十年之內,你们都不能再找这孩子的⿇烦…”    这一下避走,直如滑翔。却奴只觉得自己像都享受到了“飞”的快乐。

  那是怎样的“飞”啊,飞出了以前他所有的悔暗梦魇,飞出了从前的桎梏黯淡,飞向了风…

  风在两肋,这种感觉真好。

  直到奔出数里之外,遥遥的夜在草野边处退着它黑⾊的影子,肩胛与却奴方停了下来。

  却奴怔怔地望着肩胛,眼睛转也不转。

  肩胛也郑重地望向他,半晌不语。

  过了好久,肩胛才问了一声:“你真是李建成的儿子?”

  却奴摇了‮头摇‬。

  肩胛神⾊一松,像代他松了口气。

  可却奴接着道:“我也不知道。”

  肩胛看着他,又是好半晌,才道:

  “那、你…的⽗亲是谁?”

  却奴低下头,觉得有点‮愧羞‬。他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小名儿…”

  “他小名儿、沁毗沙门。”

  肩胛猛地屏住了气,只是一眼不眨地把却奴看着。

  却奴都被他看慌了。

  却奴只觉得他眼中的神⾊颇为复杂:又是愤怒,又是无奈,又是慨叹…

  直到却奴在他那复杂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怜惜来。

  可他不确定那丝怜惜。他想扑到肩胛的怀里去,又觉得两人之间像隔着点什么,让他不敢。

  好久,才听肩胛道:“那么,你是一个王子了。”

  却奴觉得茫然。

  肩胛那难测的语气令他茫然。

  终于,他在肩胛的边看到一丝笑意。

  然后,肩胛的双手抚到了他的两肩,终于有所决定的道:“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王子。”

  他的手有些爱怜有些喟叹地在却奴的肩膀上摩娑着:

  ——“息王子。”  Www.NiUdUN xS.CoM 
上一章   开唐   下一章 ( → )
开唐最新章节由网友提供,开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小说,开唐小说网免费提供小椴的小说开唐最新清爽干净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