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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顿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开唐 作者:小椴 | 书号:5282 时间:2014/8/6 字数:1418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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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柘柘在哪儿?”李浅墨喃喃地问。 ——夜散了,终南山的一角山麓间,朝霞的红彩披上了翠绿的林梢;在树梢边际的天空,鱼肚⽩的⾊泽里掺杂着深浅不定的玫红;青青的山岚间,飘浮着薄⽩的雾…所有的颜⾊都不孤独,在一整个孤独的长夜后,它们找到了各自的对偶。 这一切都是美的,美得令人发颤,仿佛让人感觉到了冷…可也许哪个密林深处,一头青⾊的狼正捕捉到了它生命里的头一只兔子,正把它的肚腹撕开,雪⽩的⽪⽑间溅出了猩红的⾎…那是同样的⾊泽反差。在黎明前最后一刻的黑暗中,它们一个在追,一个在逃,最后,速度碰撞着速度,敏捷冲撞着敏捷…到最后砰地一响,这阔大的自然中某个果实就突然破裂了:苍青的狼与雪⽩的兔子,参差的草与噴涌而出的污⾎…李浅墨静静地站在那里,只觉得浑⾝发颤。也许,那也是美的,只是那美丽中,裹挟的不只是忍残,更可惊可怖的,还有那击撞之后的苍凉。 这就是这个世界…这是他周遭的世界…他好像头一次认真地看到了⾝边的这个世界。那又美丽又荒凉的一切震颤了他的⾝子,让他悲哀而绝丽地发现了这场实真的人生。 他侧过脸,望见了小王子那张脸。那张脸,如同雕塑般映衬着四周所有的光线,那雕刻般的五官间,显现的正是这样一种,既瑰丽又荒凉的⾊泽。 李浅墨只觉得一时间若悲若喜,哭笑。可他问出的只有一句话: “柘柘在哪儿?” 小王子侧过脸来,盯着李浅墨的眼,没有回答。 他比了一个手势。那手势像是在说:我不知道。 可他的手指忽然指向了李浅墨的口,像是在说:她、就在你心里。 李浅墨的心里一时杂糅起一种又辉煌又荒凉的情感。他微笑地看着小王子,喉头哽咽,却说不出话来…她可是在做着与我同样的事?在那荒凉的大漠间,在⻩沙、孤烟、落⽇之间,独自面对着大食人那狂疯的铁骑追逐? 良久他才能发出声音:“你是王子?” 那小王子点点头。 望着李浅墨疑问的目光,他微笑着解释道: “我来自昭武九姓,地属东栗特。我是昭武九姓毕族王室里最不成材的幼子,所以从小就被派到长安城里做人质。我从九岁起就在这城里做人质了。长安城王子数百,我怕是那最不成材的一个了。” 李浅墨忽地忍不住笑了。 “那好,这么说,你和我就是长安城中最倒霉的两个王子?我从小就被放逐,而你,却要为远在万里的家乡在这里受到大食人的追杀?” 然后他脫口问道:“你相信宿命吗?” 小王子摇头摇:“不。” 可他的角忽挂上一个笑:“但我拥抱它。” 说着,他的神⾊变得深切起来: “也一直试着去,爱它。” 两个人一时都没再说话。毕国、昭武九、东西栗特、被大食人马蹄践踏的家园故国…建成遗腹子,隐太子隐去后留下来的王子,息王息命后的息王子…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帝⾼明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他们都是宿命的簸箕里筛出来的两颗秕子。 两人相视一笑,那一笑间,如相揽,如执手,如纵歌,如自笑、自失、自惭…也如自傲,如同孤翔于自己命运的海上的孤鸿,一览间惊见到自己倒映在波光中的影子…其间之默然心许,暗成莫逆,只此一瞬,却也让两人觉得,彼此不再那么孤独。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平静下来后,李浅墨含笑问向那个小王子。 小王子笑答道:“为了柘柘。” “要怪她带回去一大笔财宝,那财宝招揽来了好多人马。那些人马让大食人吃了不小的亏,他们很是愤怒。然后,他们探知了财宝的来路,所以当然也想断掉这些财宝的来路。所以…” 他笑笑地看着李浅墨:“他们当然要杀我。” 然后,他笑看着李浅墨:“别说我了,毕竟我清楚地知道,谁要杀我。只是,到了最后,却是谁想要杀你呢?” 他似乎对李浅墨很是了解,扳着指头数道:“东宮太子?魏王?大野龙蛇会?天下五姓?丑怪盟?大唐皇帝?抑或…最后可能还有那个虬髯客,以及你本还没见过的傲来峰上洗心盟中的那些人物?” “你知道我是个巫,我喜算命。自从我知道了你,就开始喜推算你的命运,却一直猜不准,最后会是谁想要杀你呢?” “只要不是你。” 李浅墨笑笑地说。 那小王子也笑了:“可惜不是我——我一直被人追杀惯了,哪一天,才能轮到我有追杀人的福气呢?” 相不深,可李浅墨已经知道,这个毕国的王子,为了他那远在万里的家国,如同大虎伥、柘柘,如同他手下的木姊、魍儿、魉魉一样,依旧在全力持着。 这么想着,他忽然很认真地道:“我佩服你。”顿了顿“也很羡慕你。” “因为,你有那么多事情可做。宿命留给你的东西何其重,可留给我的,却何其轻,我甚至找不到可以依傍着活下去的理由。” 却听那小王子笑笑地道: “可理由太多,人也会累的。” 他的目光望向远处,脸⾊不只是累,疲累中,还显出极度的寂寞。 “五月二十五。” 城府中,杜荷笑昑昑地道。 “五月二十五什么?” 李浅墨不由一脸疑惑。今⽇,他可以说是被杜荷硬生生架到城府来的。这时他已见过了城公主,此时正与杜荷在他家的后花厅小坐。 论起来,他与城公主原是嫡亲堂姐弟,只是两人的⽗辈间,却曾拼得你死我活。如今,李建成早已殒命于玄武门下,而城公主的⽗亲李世民⾼居九五之位。这样的堂姐弟相见,注定彼此也谈不了什么。 何况城公主是个富贵淡漠的脾气,话语极少,难得开口时说的也不过是两句淡而无味的话。李浅墨于亲情什么的原已看淡了,所以从头至尾,都是杜荷一个人在说话,难得他还敷衍得八面玲珑。 这时小宴已撤,城公主也告退了,单留下了果酒与两人小酌。只听杜荷笑道:“原来砚兄弟还不知道——五月二十五,就是圣上重返长安的⽇子了。这几月圣上一直巡幸东都。说起来还是圣上最体恤下情,每到舂荒时候,因为长安城人口众多,粮食转运不便,圣上常带着众大臣转幸东都,以减轻天下诸州往长安城的输运之苦。眼看近⽇漕运无碍了,前⽇得到东都那边传来旨意,说是圣上已经预备起驾回宮。” 他随口说来,语气闲淡,李浅墨却听得心中一动。 ——李浅墨这次重返长安,已好久没听说他那个位尊九五的叔叔的消息了。这时听杜荷一说,心里猜知,杜荷说起这个,只怕必含深意。 杜荷见李浅墨声⾊不动,便斟了一杯酒,递与李浅墨,笑道:“说起来,这次圣驾回京,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固然喜,不过,小兄却不免要为两个人担心了。” 李浅墨含笑没有接话。 却听杜荷道:“我担心的头一个人,自然是东宮太子。” 他头摇一叹:“砚兄弟想来也知道,太子一向年轻气盛,脾气又是那样慡直,不小心冒犯礼法处自然极多。这本来都是小节,也没什么的,但架不住旁边总有人故意挑拨。所以当今圣上对太子屡生不満,那俱都是小人挑拨之祸。为此,小兄不免担心,圣驾回宮后正有人攒了不知多少状要来告呢。太子是受不得的脾气,万一受,说不好就要闯出什么祸来。” 李浅墨情知他所谓的“有人”自是指魏王,只是笑了笑,也不便接话。 可杜荷话锋一转,沉昑道:“至于第二个让为兄担心的…”他抬眼望向李浅墨“就是小兄弟你了。” 李浅墨举酒就,不由怔了下,不自噤拿眼看向杜荷。 却听杜荷笑道:“小兄弟你年纪正轻,可为兄知道你的脾气,那最是淡泊不过的。可朝中人多嘴杂,又兼之砚兄弟你的出⾝尴尬,圣上虽然心宽大,若遇有人挑拨,一时心情不好的话,却也不知会闹出什么祸事。当年隐太子与圣上相争之事,至今,还是个结,朝廷里无人敢轻易谈论的。偏小兄弟你又如此年少英发,正不知要遭多少人的忌。如果有人去进谗言的话,那时,这个长安城真不知还容不容得下小兄弟你了。” 说着,他手,叹了口气:“其实,何止是小兄弟你!就是太子贵居东宮之位,可有哪一⽇安稳过了?说来好笑,前几⽇,不知怎么就传出个流言,说当今圣上在东都赞许过‘魏王似我’后,一句话惹得太子怨尤,私下里感叹:‘说什么魏王似圣上?只怕除了一心要杀兄长这点相似,其余,又如何相似了?’这话也不知是哪个人造的谣,却也着实歹毒。若是传到圣上耳朵里,只怕一时又会大大不妥。” 李浅墨一时不由向北望去。城府的深宅大院的北面,就是那更加宮深九重的皇宮。那皇宮里的权位之争,他还从没感觉到离自己如此近过。 只不过,自己不过一个遗腹子,魏王与太子都如此看重自己,却是为了什么?想了想,他的思绪不由集中在自己袖中的昑者剑上。难道,只为此一剑? 却听杜荷声音庒低下来,显得极为亲密:“不瞒你说,太子生直率,最见不得有些人的谋诡计。那一⽇见到小兄弟后,忽忽自失,常念叨着,盼可以如你一般自由。近⽇来还常笑说:‘大肚子若待我好,倒也罢了,但他如此待我,使我有天下后,宁分一半与我那砚兄弟,也再不要他轻染一指。’” 他呵呵笑着:“这自是因为太子对砚兄弟一见如故,还有,只怕就是兔死狐悲之感了。当年砚兄弟的令尊…哎,不提也罢,可不就是惨死在这储嗣之争中?太子常恐他也如当年的隐太子一般,不明不⽩地死在玄武门里。所以近来常说,砚兄弟的令尊,于李唐原有大功,如今⾝死名裂,只得封了个‘息王’,着实不公。若他继位,定要让这位伯⽗重新配享于太庙列祖列宗之侧。” 李浅墨一时不由默然。 杜荷这一番话,用意至为明显,他还有什么听不懂? 他年少之心忽起,一剔眉,笑道:“怎么,要我帮你杀了魏王吗?” 他一语既出,角带笑,只管笑昑昑地看着杜荷。 杜荷心里一惊,面上却更加不带任何表情。看着李浅墨笑昑昑的脸,一时也测不准他这是真话还是玩笑。李浅墨就是要看到他这个表情——这样的话,换在几⽇前,他断说不出口。可昨⽇,他刚经历了一场与大食人的绝杀,那一战后,那些尸首,那些生命,那些鲜⾎,却一下让他觉得自己长大了。 他是有意撩拨撩拨杜荷,可好玩之余,却也有一个少年感觉自己长大后,想测算一下自己力量的好奇心。他甚至在想,王子宴上,见到魏王,自己如也同样问他这样一句:“怎么,要我替你杀了太子吗?”看他会是如何反应。 这还是李浅墨头一次感到这样自信。剑,原来非只可以用来自肆、自保、自守,剑锋一转,未尝不可拼求天下权柄。他看了一眼杜荷,心中不由一笑:那话,那蔵于他们心底的话,无论是杜荷,还是魏王,终究都不敢明说。 却见杜荷一时想不出怎么答好,却一伸手,拍在李浅墨腿大上,口里哈哈大笑道:“砚兄弟啊砚兄弟…”除此一句感慨,竟什么落实的话也不说。 李浅墨心里一笑,暗道自己还是太过天真了。跟这些整⽇在权势利益中间打转的人斗心眼,一时只怕还斗他们不过。 可杜荷的神情却似更亲密了些,哈哈一笑:“今⽇你我兄弟相聚,先不说这些扰兴的了。砚兄弟,咱们清饮无趣,怕不闷着你。要不,咱们还是去找太子耍耍?” 说着,他一夹眼:“有公主在此,小兄我一向也不敢多蓄声伎的。倒是太子那儿热闹。如今圣上又不在,要什么耍的都有。走走走!砚兄弟,且随我同去一乐。” 东宮之地,杜荷想来走惯了的,也不用通报,带着李浅墨径直就往里面走。 他们穿宅过院,一路上回廊丽舍,却也跟连云第差不多。李浅墨一路匆匆而过,也无暇细看。 杜荷邀他时,他本不想来,可一转念之下,猛然想及:这里,不正是自己生⽗住过的地方?他与生⽗李建成虽谈不上什么感情,但自幼孤独的他,自从知道自己并非谈容娘与张五郞所生后,对于那个遥远的仅只在传说中的生⽗不由就充満了好奇与想象,心里一直揣摩着,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东宮太子,那种并世只有一个的人物,又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这么想着,眼看着东宮內种种建构,忽然念头一忿,竟然想及:如果当⽇玄武门外,死的不是⽗亲,而是李世民呢?那自己现在会不会就住在这里?然后,每⽇里都要心自己的权位…又或者,自己是住在魏王府那样的府第,也有一个瞿长史一般的人物就在自己⾝边,于是,整⽇里算计着那个住在东宮的哥哥… 这么想他忽有一种荒诞的感觉,却也觉得有趣。可接着,他忽想起了生⺟云韶。 据说,她当年就是在这里受辱,而后才有了自己。 他心中的感受一时又是苍凉又是荒唐。自己真的也算是一个王子?“帝⾼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他的心里突然不好受起来。然后,他在心里默念起了肩胛。自从跟从了肩胛,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王子。不是为了息王,不是为隐太子,也不为自己的祖⽗,只是因为肩胛。 所以每当他为自己的出⾝感到难过时,不由就会去默然想起肩胛,想起他当时的那句话: “…好,我就是那个王,你是王子,咱们统辖自己,在两个人的国度,一把剑就是我们的军队,树木为篱,草地是茵褥,天为穹,地为舆,再说下去,就要说到‘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了,聊遨游兮宇宙,偶息驾乎沧海…” 这么一想,总会让他感到平静快乐起来。 一时到了后院,这后院却让李浅墨小吃了一惊——李承乾的喜好果然与众不同,这里竟然如此混! 只见这院子分明是东宮里专辟出来的一方小沙场,院內満満铺了一地的⻩沙,而沙子上,随处可见马粪,想来是李承乾平⽇里盘马的地方。 此时院子中,正汗⽔涔涔地立了几匹马,地上的马粪有的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就在这臭烘烘的味道中,⻩沙之间,却铺了几席华贵已极的坐毯。那坐毯上的花纹连绵厚密。坐毯中间围着一方舞茵,那舞茵鲜鲜地红,红得好像万千锦绣花朵浓聚一处,浓得连上面的花纹都看不出了。 那方舞茵上,一个舞儿正在那里跳着柘枝,旁边一个西胡坐在那里敲着手鼓。院內声音杂,有马打噴鼻的声音、猎⽝的吠声、鼓声、说话声、⽝师吆喝声。 舞茵边上还竖着一顶突厥人的小帐,帐內坐着两个绝⾊胡姬,她们一个抱琵琶一个抱着把中阮。而李承乾正自⾚着上⾝,暴晒在光底下,他梳了突厥人的椎髻,仅用一枚金环束发,下穿一条撒花散脚,⾚着⾜,一臂支地,坐在一方锦茵之上,涔涔的汗⽔沁着他被晒成褐⾊的肌肤。他的左臂上架着一只鹰。那只鹰看起来又疲惫又愤怒,说不出的古怪样子,一双眼中満是绝望的凶猛。 却听杜荷唤道:“太子…” 他声音不大,分明是看到了李承乾的脸⾊。 李浅墨一眼望去,也看出李承乾正自心情不好,満脸不耐烦的样子,似是有什么事正不顺心。 没想李承乾一扭头之下,看到李浅墨,竟自一跃而起。他有⾜疾,走路的样子颇为颠簸。这时一扑过来,一把就将李浅墨抱住。 李浅墨一时不由又是尴尬又是感动。却听李承乾道:“兄弟,你可来了!可是为了我是什么太子,就有意跟我疏远?快坐下,我就在等着你来,好听到些不一样的。你在宮外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可也有一大堆⿇烦的规矩?可是也如我在宮中这等寂寞无聊?” 李浅墨不由四顾一望,只见这小沙场中,胡儿仆佣,鼓师舞女,连上骏马苍鹰,猎狗健鹞… 而他说…寂寞? 杜荷在旁边笑道:“太子,看把你⾼兴的!今⽇,砚兄弟头次来,咱们是不是该好好款待一下子?” 说着,他口里一声轻“咦” “太子,你的眼睛怎么都凹下去了。” 李承乾似乎一瞬间心情已经转好,应声笑道:“还不是为了熬这只鹰!它可真够狠的,也着实野,我跟着不眠不休整整熬了三天,它还得住,我实在撑不住了,只有叫胡儿们跟着它继续熬,自己先歇着。听说,后来它把小厮们累得都昏倒了一个。” 他一边说,一边卖弄着臂上的鹰——凡弄鹰之人得了好鹰,一开始为了驯服其野,有个极其⿇烦的法子,就是架在臂上,终⽇不许那鹰⼊睡。这活儿一⼲就要数⽇,一个人顶不住,常常要三五个人轮流来。那鹰如一想觉睡,就要抖动胳膊,扰醒它。 因为李浅墨不知,杜荷与李承乾就解释与他听。说起驯鹰的这些技法,李承乾一时兴致大起,还专门给李浅墨看了样东西,却是几块用油炸了的牛筋。原来驯鹰时,一开始要饿它,也不是全不给它东西吃,而是将一块牛筋炸了后,用⿇线系着,投给鹰吃。那牛筋本难消化,炸了后,更是又韧又⼲。鹰一呑,⼊了肚里,人又扯着⿇线,再把它菗出来。如此反复几次,连同鹰肚里的⻩油一齐带出,鹰就会陷⼊一种极度饥饿的状态。 等它习惯了这些后,待到放鹰⽇,也是这么做,还要给它戴上眼罩,连饿它几⽇,再架在臂上驱马去郊外。及至放时,摘下它的眼罩,胳膊猛地一抖,它就飞了出去。那鹰一连困顿几⽇,又饿又怒,猛地摘了眼罩,视野忽宽,当然一振⾼飞。它的眼本尖,这时又饿着,凡是兔子狸子,秋后草枯,再蔵不住⾝形,它于⾼空俯见后,自然疾冲而下。 李浅墨还是头一次长了这些见识。一时拿眼去看承乾臂上的鹰,想来是还没驯的,鹰爪上犹自系了一⽪绳,那⽪绳另一端却缚在李承乾腕上。李承乾刚向自己扑来时,带动了那鹰,就见那鹰凶恶已极地扑,一⾝⽑羽刮在自己脸上,硬生生地疼。 却听杜荷笑道:“不知这鹰可胜得过汉王那只?” ——想来李承乾曾与汉王元昌比鹰,却是输了的,他故有此问。 李承乾爱惜已极地伸手去抚那鹰羽,笑道:“就算胜不过,我也舍不得杀它了。熬了好几天,我都疲了,它居然还不驯服。光为这犟子,我也快爱死它了。随它吧,比时只要尽力,谁确得定输赢?” 说着,他一拉李浅墨的手,牵他到锦茵上同坐,口里笑问道:“兄弟,你终⽇流连大野,可也曾弄过鹰?唉,我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错生为东宮太子,一天到晚,有无数规矩着。就是弄个鹰,也要遭人说教。张玄素那老头儿前几⽇还跟我唠叨个不行。这也罢了,那老头儿唠叨是唠叨,人还不坏。可却有人不停地告状。我管他呢!他告他的,我玩我的。等到几时,我可以如你一般恣意就好了。” 李浅墨知道张玄素是李世民专门为承乾(此处原文为建成,恐有误)配置的太子少师,其人道德文章,⾜为朝中表率,没想李承乾会这么提起他。 却听李承乾笑向杜荷道:“这只鹰,再熬它小半个月,只怕也就成了。到时,咱们喊上砚兄弟,一起试鹰,去新丰打兔子如何?” 杜荷笑道:“这么大夏天的,只怕倒不是打兔子的时候。再说,旨意已下,圣上不⽇就要回都,太子最近还是谨慎些为好。” 李承乾听了,不由就脸⾊一黯,明显地不开心起来。 杜荷不想惹这位太子不开心,当即岔过话,玩笑道:“太子刚还问砚兄弟弄不弄鹰,却没细想:以砚兄弟那一⾝好⾝手,羽门弟子,自己飞腾起来,怕不跟个大鹏似的,怎么还会去玩鹰?” 他说着哈哈大笑。承乾也羡慕已极地望着李浅墨,怒拍向自己的腿道:“我要不是为了这个,真要拜你为师,跟了你去才好。” 李浅墨方自坐下,李承乾一拍手,就叫人整治筵席。他似对李浅墨颇和脾气,一迭声地吩咐把府里最好的都端上来,一边笑看向李浅墨道:“你赶得巧,正是时候。前几⽇有人送来一头⺟豹,正怀着崽,我叫人把它杀了,咱们今晚吃豹胎如何?” 李浅墨也知所谓“豹胎”号称海內八珍,却没想到这些王孙公子当真有人会去吃它。他默然了下,忍不住道:“何苦来吃它?豹子怀胎也不容易,且等它生下来,你把小豹子送给我岂不更好?” 李承乾却一拍手,叫道:“有理!人人都驯鹰驯狗,却没见人驯过豹子的。兄弟,我知道你一⾝能为,料来也不怕那豹子。我这就叫人好好养着,等小豹子一出生,就给你送去。他⽇你若驯好,一定要告诉我方法,我好依样学学的。” 说起这些来,他兴致最⾼,哈哈笑道:“可笑那大肚子,生平胆小,最不爱畋猎,岂不知,我李唐天下,可不正是由马上得来的。待兄弟你驯好了豹子,过两年我们再出去畋猎,我马后跟着一头豹子,再找个豹头环眼的小厮来做豹奴,想想也威风。让那大肚子看到,怕不要吓得从马背上跌了下去?我就得让他知道知道,他虽有着一双好腿,却也是个不中用的。” 他所谓大肚子,自是指魏王。 李浅墨眼看他们嫡亲手⾜之间,情之恶,竟至如此,不由也觉心寒。可忆及当⽇魏王送承乾烈马的一幕,不由也觉得,李承乾这么骂那个弟弟,却也非全然无因。 就在这时,却听右首后方忽传来一声惨叫。 那惨叫声像是狗的哀嚎。 李浅墨一惊,回头望去,却见好机灵的一只纯黑猎⽝,正被李承乾的手下按在地上。另有一人按着那狗的尾巴,好让狗尾平铺于地。却有一人拿了一只擀面杖,用尽全力,在那狗尾上就是一擀。 李浅墨只觉得一灵,忍不住都代那畜牲觉得疼,耳中仿佛听到了狗尾巴上一节节骨头的碎裂之声。 那狗一时惨叫不已。李浅墨平生最恨这等杀,不由怒道:“这是做什么?” 却听李承乾笑道:“那是他们前几⽇才弄来的一条猎狗,长得却好,⽪滑腿短的,着实可喜。不过,要当猎狗,它那条尾巴却是碍事,追踪时,只怕它摇来摇去,惊动草木,让猎物惊觉,它再机敏也都没用了。所以这么用杖一擀,它就再不会了。” 他说的原来依旧是猎经。 李浅墨一时不由愕然地坐在那里,熬鹰驯狗,原本是王孙事业,他事先也该想到的。心中不由暗道,长安城中的王孙,可是人人如此?他暗暗摇了头摇,起码有一人不,那个毕国的小王子、幻少师,想来断没空弄这些个的。至于魏王,只怕也再没闲情去弄这些。果真如邓远公所说:那可供剥夺的时世,已经就在眼前了。只是他再没想到,这剥夺,竟连鹰、狗都避它不过。师⽗一生自肆于草野,想来也是因为有见于此。 却见那狗痛极之后,蹒跚地站了起来。一条尾巴本该昂然上卷,这时却软耷耷地垂向地面。而那尾巴,原也大半是为了讨人喜而摇的。 李浅墨只觉心头惨然,他毕竟年少,忍不住心酸。心中却暗道:如何与大食人搏杀之际,手下夺了如此多命,自己也未曾觉得不忍。反是看到了一条狗儿却会如此,可是自己已越来越学会虚伪? 李承乾见他不忍,不由哈哈一笑,笑底下,却似带着怆然。 他随口玩笑道:“兄弟可是可惜它?要知,它除却此尾,却更加好用,从此美厩佳食,供它享用,却也不亏待它的。而他⽇我若不能为天子,只怕求做一猎⽝也不可得。张玄素老头儿讲的古书中那句话怎么说的?‘吾⽇暮,故倒行逆施之’。兄弟,我倒想问问你,你为头小豹子都能一动仁心,他⽇,我若果不得为天子,那时,你会像收养一头小豹子似的收养惶惶汲汲、如丧家之⽝的我吗?” 短短一句,却似说尽他今⽇所面临之处境。 李浅墨不由低下头来。 承乾所为,往往为他所不喜,但其耿直坦处,却让他觉得可。就在李承乾与杜荷以为他不会作答时,他忽一抬头,将双眼望着李承乾,简短地道: “会!” 李承乾也不是什么有机心的人,刚才不过是有感而发,偶然冒出来的一句。可这时望着李浅墨的眼,却怔怔地发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君子一诺,也是他从未见过的诚挚。 ——他为保太子之位,近两年来,⾝边聚集了草莽之徒与牢盆狎客无数。酒酣耳热之际,对他表忠心的人不在少数,可那些加起来,仿佛都抵不上眼前这一字。 李承乾心中一时热⾎,想说什么也不知该怎么说好,忽哑了嗓子,怒冲手下道:“还不拿酒来!” 他手下就整瓮地端上了酒来。李承乾喝酒确是海饮,这时斟了一大海碗,自己仰头灌下,余沥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流到他⾚着的口,他也不顾,竟自又一连喝了两大海碗,忽然地,就纵声放哭。 他这猛然一哭,却也把李浅墨吓了一跳。 长安城中人多传说这个太子脑袋有些⽑病,平时最是喜怒不定。有时,分明大喜之中,会突然大怒;有时,大怒之下,却又忽转为喜。更兼歌哭不一,言语错,着实令人恐惧。 这时,只见李承乾哭得却是痛快,哭到后来,竟砸了那碗,伏在桌上,以首撞桌,口里喃喃着什么,也听不清。 李浅墨一时也觉心下不忍,伸手去扶住了他,含笑劝道:“太子又何至于此?” 却听李承乾哭道:“自从⺟后去世,再没有人曾对我如此说话…人以欺诈对我,我自当暴以还之;人以威权庒我,我自当诡谲以避之;而人若说教以待我,我自会大笑以嘲之…兄弟,你果是个好兄弟。” 不知怎么,李浅墨这还是头一次与李承乾说话,可短短几句,却似已让李浅墨看到了他心头的伤。 李浅墨心头默念:承乾是自幼即继太子之位。最开始,还是在武德九年,号为皇太孙,年纪不过八岁。而那时,他以聪慧知礼著称;后来方不过十一二岁,皇上命他应答群臣,谦恭有礼,裁决细务,也无不合体。那时,他却还是个标准的好太子,也极得皇上心。 可及至长大,脾气就忽地变坏,莫名的古怪,也耽于游乐。外人不知,只会责怪他,可只怕这一切的变化却是自他那个慈⺟长孙皇后去世后才开始的。做一个太子,想来也庒力极大吧?朝中文武俱是名臣宿将,你不能驾驭他们,他们怕就会驾驭你。再加上他那威严已极的⽗亲,李浅墨将心比心,不由暗道:给李世民做儿子,面对着⽗辈那样开国的事业,彪炳的功名,只怕也很难寻到自己的做人之道。 他是无法苛责一个心头有伤的人的,心下感慨,沉昑了有一刻,终于劝道:“其实储嗣之位,国之大事,无论谁也不敢轻易动摇的。目前境况,并不算太坏,只要、你改了吧。” 劝过李承乾的人可谓无数。李世民为教导这个孩子,可谓动用了満朝力量,把德望素著的如张玄素、李靖、魏征、虞世南等,无不尽都派到他⾝边任东宮之职,以为匡助。可这些名臣宿将,无一人的话,叫李承乾听得进去。 可今⽇,这不过第二次谋面的小兄弟的话却让他觉得诚挚。 只听他仰天一叹:“我不是那个子,改不了的,且让我做那头明知要被杀也不改其倔的驴好了。” 他叹罢,望着李浅墨还一派单纯的眼,头摇道:“你叫我学着励精图治,以求垂拱而天下治?可这天下,却有几人能做得到?当个皇帝,却也实在烦难的。⽗皇即位之初,无论⽇夜,都命群臣轮班省內值宿,以便想起什么,就好⽇夜召对,这一点勤勉,就算我学得来,可那一份克制,却是我学不来的。就是⽗皇,为了朝中群臣的观感,不得不克制己,可他背地里郁闷得发怒大叫,却是有谁曾看得到?何况我也无那等才能,去对付李靖、长孙无忌这等老狐狸;更无那份耐心,去听张玄素、萧瑀这等老古董的谏劝;还无那份谋勇,以驾驭李世绩、契必何力这等一代名将…最要命的是,我还不会作伪,不能就是不能,断学不会魏王那等装人的样子。我是一个人——如圣上那等,想努力把自己印在史册上,以明睿英武之名彪炳千古的事我⼲不来。我活着,就不想委屈自己。” 他指了指⾝边的人:“何况他们这些人能跟着我,大半不就是为了我好玩儿?哪怕暴,喜怒不定,只管自己的子,他们也能忍?就是为这旁人看来奇怪的子,我手下这些人才会跟着我的。换了个脾气的,如魏王那等,他们还跟不来。我也只能召来纥⼲承基、张师政、封师进、赵节这等人。改了脾气,岂不是更加孤独,连他们都要散了的?那时,我真连一拼之力都没有了。你真的以为,朝中大臣者,如我那舅舅长孙无忌,是我改了脾气就会扶持我的?他生怕不比我更加擅权专制!也只有⽗皇庒制得住这些人罢了。” 他哈哈一笑:“说起我那舅舅,长孙无忌,我当真一想起他来就忍不住头疼。大肚子与我相争,他倒还好,两不相帮。可我心知,就算我做个好太子,明睿英武,他也不肯帮我的,就如同他不肯帮魏王一样。他最中意的,怕还是李治。因为他小,仁懦,好控制。就算⽗王百年后,他依旧可以保持对朝政的影响力。” 他忽现出一抹苦笑:“所以,你叫我怎么改自己?去当个好太子?当个好太子,未必就不受人算计,就会真的有人帮自己。他们都说我奷小在侧,可那些名臣,有谋略的,储君之事,就只求对己有利;而所谓道德长者,如张玄素老儿与死了的魏征,他们何尝在乎我?他们只在乎一个明君。就如同魏征在你⽗死了后跟从了我⽗一样。何况这些道德长者,真正朝中角力之时,他们是用不上的。所以我才一听他们唠叨就烦得要命!” 他说话也真直率,竟全不管⾝边杜荷在座,毫不顾及杜荷的面子。 只听他微微笑道:“所以,朝廷之上,哪怕亲如⽗子兄弟,伦如君臣僚属,其实彼此之间,何尝有情的?人只是对自己能力控制不住的事和人才试图施以感情影响罢了。或者如我⽗皇那样,天纵之姿,再不担心人背叛,才有与那些名臣融洽相处、寒温相慰的余地。至于我等,想得那皇位,不啻火中取栗。可是…” 他忽仰面大笑:“…若真叫我放手,那我也是万万不甘心的。” 说到此,承乾眼中现出一股桀骜不驯的神气。李浅墨一见之下,只觉得朝局纷繁,人心难定,很多事,终究是解决不了的。 而这时,他脑海中却想起了一个人的眼,那是他杀⽗⺟的仇人,可那人端的是龙凤之姿,天⽇之表。只有如他者,面对这样纷繁的天下棋局,才会安之若素吧?可哪怕是他,可以开创出一个盛世的格局,要想把它传承下去,却终究是陷⼊两难,甚或千难万难的。 ——怪不得虬髯客会重⼊京师! 一念及此,李浅墨只觉得心中一惊。却见李承乾已撇开这个话题,笑道:“小砚儿,你实是好人。我不该拿这些事来烦你。且等我让你看个开心的。” 说着,他扯着嗓子,冲宅后面叫道:“称心,快出来与我跳舞!” 只听后宅里响起一声“来了!” 那声音清脆利落,李浅墨一闻即知,这说话之人年纪不大,分明还是一小僮儿,可这口声必然出自俳优弟子之口。如此声口,听来悦耳,却是苦经训练才能得来的。 一听那声音响起,就见适才那茵上舞者当即退下,脸上若有惭⾊,似是情知再出场的人物要跳得远胜过自己。 李浅墨先开始还不解——承乾分明也不看,为什么还非要一个舞儿、一个鼓手在那儿弄着。这时听过李承乾的话后,却终于明⽩,他是如此地害怕寂寞。这太子之位,想来也与坐在刀丛剑林里相似,承乾分明怕稍一撒手,就什么都没了。所以哪怕不看不听,⾝边也要⽝马、舞儿、歌姬、侍臣,随列左右,一递一递分别地闹哄着,才可以略略排开解他的不安与寂寞。 这世上,原是有最怕一个人吃饭的人,其实他们别有不安,所以才会如此害怕寂寞。 可李承乾待那称心分明不同。 眼见人还没出来,李承乾就已満脸期待之⾊。那神⾊中,似还带着炫耀,仿佛就等着与李浅墨献宝一般。 四周先开始本还吵闹着,李承乾也不恼,这时却忽然鸦雀无声,管马的勒住了马,与它罩住了口,不许它再出声胡闹。其余待鹰弄⽝的鹰奴⽝奴,也各自管束好了自己的畜牲。 却见那打手鼓的西胡神⾊一振,轻轻挲摩着那鼓,从怀里掏出一块细布来轻轻擦拭着。连杜荷这样的人,脸上分明都带上了点期待的神情。李浅墨一时不由大是好奇:这称心是谁?值得众人如此相待? 可等了有一时,那预料中的小僮没出来,却走出了一个老婆婆。 奇的是那老婆婆⾝着舞裙,虽佝偻着,裙却是跳柘枝的裙,着实华丽。她本一头花⽩头发,头发上却揷了花,⽩⾊的发上揷着蓝⾊的小花儿,一头一脑的,就同那舞裙套在她耝肿的上一样不般配。 她径直走到舞茵之上,嘴都是瘪的,只见她瘪着嘴冲着鼓师一笑,本来也就是那么普通一笑,不知怎么,却显得相当滑稽,让李浅墨都忍不住一乐。 却见杜荷一愣,问道:“这是谁?称心呢?” 旁边的李承乾忍不住哈哈一笑,似知道是谁,却忍住不说。 却听那老婆婆道:“称心?他还在厨子里等他那盘酱炒鹦鹉⾆头呢,没吃完断不肯出来,叫我给他先顶一顶场。” 杜荷诧异道:“那你又是谁?” 那老太婆瘪嘴一笑:“我?我是他姥姥,他的舞,可还都是我教的呢。” Www.NiUdUN 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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