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剑下天山最新清爽干净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 |
|
牛顿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七剑下天山 作者:梁羽生 | 书号:5382 时间:2014/8/8 字数:16179 |
上一章 仇深报女孤华京孽 回六十第 下一章 ( → ) | |
纳兰王妃一阵心跳,只听得多铎低声说下去道:“我们结婚已十八年了,十八年来,你总是郁郁不,很少见你笑过,你不说,我也知道!”纳兰王妃秀眉一扬,说道:“知道什么?”多铎叹口气道:“你是我们旗人中的第一美女,才貌双全,我只是一个武夫,就是你不说出来,我也知道你不喜我!”纳兰王妃抑泪说道:“王爷,这是哪里话来?你是朝廷擎天一柱,是旗人中首屈一指的英雄,我嫁给你已经是⾼攀了。”多铎道:“夫人,十八年夫,你就一句真话也不肯对我说吗?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把你看得比我的生命还重要,我想尽一切办法,要使你娱,但那却要比摘下天上的月亮还难。” 纳兰王妃再也忍受不住,泪光莹然,凄然说道:“王爷,别那么说了,你不懂得,我们相见恨迟…”多铎愕然问道:“什么?”纳兰工妃蓦然醒起,心底的秘密还不能在这个时候怈露,⾐袖掩面,轻揩泪痕,喟然说道:“而且我们又没有一儿半女。” 多铎忽然満面通红,苦笑说道:“这是我的不好,我一直瞒着你,那年我带兵打大小金川,给‘生番’箭伤肾脏,御医说,我命中注定没有儿女了。只是我还不死心,这些年来我总在搜集天下的奇珍异药,有人说还未绝望,所以我一直不告诉你。这也是我的私心,我怕说出来后,你更不喜我。” 纳兰王妃大出意外,想不到没有儿女,原来还有这一段隐情。她本来是想起她自己的女儿,这才突然感喟的。此际,很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多铎又断断续续地说下去道:“如果你喜儿女的话,我们抱一个回来养如何?你看是四贝勒的小儿子好?还是七贝勒的大格格(満州贵族的女儿称格格)好?” 纳兰王妃情怀紊,爱恨如嘲,她想起了当年和杨云骢的沙漠奇逢,草原订盟,杭州死别等等往事(详见拙著《塞外奇侠传》一书)。这些往事,铭心刻骨,永不能忘!多铎见她低垂粉颈,轻掩⽟容,又追问一句道:“你说话呀!你说哪一个好?” 纳兰王妃抬起头来,见丈夫目光中充満着自责和哀伤,想起了他这十八年来,对自己确是真心相爱,突然觉得他也很可怜。拭⼲泪珠,嫣然一笑,问道:“你是说——”多铎道:“抱一个男孩子或女孩子回来养呀!你说哪一个好?” 纳兰王妃芳心碎,忽然说道:“哪一个都不好,我要——”多铎道:“你要什么?”纳兰王妃温柔地抚着他的头脸,说道:“我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吗?”多铎道:“什么事都可答应!”纳兰王妃道:“你说的那个、那个‘女贼’,你答应我不要伤害她,可以吗?”多铎这一惊非同小可,睁大眼,诧极问道:“为什么?”纳兰王妃道:“你先说能不能答应?”多铎毅然说道:“好,我答应你!我叫楚昭南停止追捕,而且除非她再用剑刺到我的⾝上,否则我决不跟她动手!”纳兰王妃道:“她用剑的?”多铎道:“这女娃子的剑法好极啦!只是气力不行,否则我一定不是她的对手。楚昭南说,这女娃子的剑法是什么天山剑迭,和他同一师门。” 纳兰王妃斜倚栏杆,凝望云海,似乎那云海中的缥缈奇峰,就是漠外的天山。她想起她的女儿,在两周岁时,就给杨云骢抢去,如果这女娃真是她的话,那么她今年该是二十岁的少女了。这十八年来她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人把她抚养长大?她非常望渴知道多一些东西,关于她女儿的东西,是什么都好,只一点点也行!但一听到她学的是天山剑法,心里却蓦然泛起一阵寒意。“杨云骢啊!你真是这样的死不瞑目,要你的女儿学好剑法替你报仇?” 她想着,想着,打了一个寒噤,突然想起在大漠草原的那一个奇异的晚上,杨云骢对她说道:“我们的族人相互战,但你不是我的仇人,我答应永不伤害你。只是你假若投⼊别人的怀中,那么你也将把祸害带给他,那结果就是:死!”她想:这真是一种固执到无可理喻的爱情:杨云骢的死,令她伤心了十八年,十八年的青舂岁月都在黯淡的时⽇中度过,这也可以抵偿自己的“背盟”了吧?她想,她有时恨多铎,但有时爱多铎——到底是十八年的夫了啊!她常想:杨云骢并不是多铎害死的,多铎连知道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虽然他们是势不两立的敌人!她过去就曾以这样的想法来慰解自己。可是现在,她的女儿来了,她学好的剑法,就要施展在自己丈夫的⾝上!她蓦然掩住了面,她不愿意多铎伤害她的女儿,但也不愿意她的女儿伤害多铎。多铎心中充満了疑问,见他的王妃倚着栏杆想得出神,不敢去惊动她。这时蓦然听得一声轻唤,急忙过去,手按香肩,低问她道:“你怎么了?”纳兰王妃回过头来,忽然说道:“我也不准她伤害你!” 多铎这一惊比刚才还要厉害,退后两步,颤声问道:“她会听你的话?”纳兰王妃遍体流汗,定了下神,故意笑出声来,说道:“你看你吓成这个样子!我是听你说,那女娃子很像我,我心里就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她是我们的女儿多好。你很爱我,我想你一定不会伤害像我的人,所以我才敢大胆地请求你。我又想:既然我暗中对她这样爱惜,如果她知道的话,她可能也会听我的话。”多铎叹道:“明慧(王妃的校蝴),你真像一个大孩子,想得这样天真,这样无琊!” 这次谈话后,纳兰王妃对多铎比平时好了许多,她好像有一种预感:死亡之神已经展开双翼飞在他们的头上。眼前的宁静,只是暴风雨的前夕。于是终于来到了这么一天———— 这一天,多铎正式接到“圣旨”要他统率三军,节制诸路兵马,去讨伐吴三桂并剿灭李来亨。本来这件事情,皇帝早就和他提过,只是他不愿意告诉王妃,他也有一种预感,感到自己的生命好像已走到了尽头,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他并不惧怕吴三桂,吴三桂已如风中之烛,只要他赶上去吹一口气,这烛光就会熄灭了。他更不是惧怕打仗,打仗对于他,那是太平常的事情。可是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惧怕,这种惧怕是由于王妃的反常所引起的,他好像从王妃奇异的眼神中,感到一种“凶兆”有时他半夜醒来,见着王妃一双宝石般的眼珠,在黑暗中透出光亮,他就吓得全⾝冷汗。 这天他接到“圣旨”之后,回去告诉王妃。王妃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王爷,我真怕你离开我!”多铎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王妃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忽然说道:“你去了也好,省得那女娃子在京城里和你碰头!”多铎蹙眉说道:“你怎么老是提那个女娃子?” 王妃并不答他的话,又过了一会,才低声问道:“你几时动⾝?”多铎道:“明天阅兵,后天开拔!”王妃道:“我明天替你在卧佛寺点头一炷香。”多铎这一晚整夜无眠。 另一面,易兰珠也有着奇怪的预感,她这些天来,潜心精究天山剑法,竭力不想任何东西。但一到静不来时,心中強筑起来的堤防,却抑不住思想的波浪!她感到喜悦,也感到哀伤。她非常爱她的⽗亲,虽然她本记不起⽗亲的颜容(她⽗亲死的时候,她才只有两岁哩)。但她⽗亲的事迹在大草原上流传:她一路长大,一路听到牧民们对她⽗亲的颂赞。她的⽗亲帮哈萨克人抵抗清兵,牧民们提起“大侠杨云骢”时,就像说起自己的亲人一样,她为有这样一个英雄的⽗亲而骄傲,因此她⽗亲给她的⾎书,凌未风在她十六岁那年给她的,一直蔵在怀里的那封⾎书,就像千斤重担庒在她的心头!如果不能完成⽗亲的嘱咐,她的心永远不会轻松!现在她已决定去死,拼着命去完成⽗亲的嘱咐。这个决定使她的心头重庒突然减轻了。因此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喜悦!但她又有难以说明的哀伤。她爱她的⺟亲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孤独中长大“亲人”只有一个凌未风,她非常望渴⺟爱,但这种爱却又搀杂着憎恨。她很想见她的⺟亲,问问她两岁以前是怎样的。她预感到这次去死,是永远见不到⺟亲了,也许⺟亲还不知道自己是她的女儿。另一方面,最近这一年,她寂寞的心中,忽又闯进一个影子,那是张华昭的影子,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对他发生了这样的感情。易兰珠的情绪在混中,忽然,这混的情绪凝结下来,因为,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这一天,张青原等人不但知道了多铎阅兵的消息,而且也知道了纳兰王妃要到卧佛寺进香的消息,石振飞在京北地面很,暗地里给他们安排了许多“线人”鄂王妃头一天通知卧佛寺的主持,他们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因为王妃要来进香,住持自然要通知和尚们准备,而和尚中就有石振飞的“线人” 这是行刺多铎的最后一个机会了,但这最后的机会,却真是非常难于下手!在阅兵时候行刺,那是绝不可能的事!莫说在十万大军之前,行刺只会送死,而且大校场中,闲人本无法混得进去! 在议论纷经中,易兰珠保持着异常的沉默,张华昭凝望着她,心中忽然感到,对她有难以割舍的感情。他了解刺杀多铎对于他们的事业是何等重要,但他实在不忍见这样一位在寂寞与痛苦中长大的少女,正当她青舂绚烂的时候,走向死亡的幽⾕!他排开众人,出来说道:“既然是无法下手,那就算了吧!”易兰珠忽然冷冷地说道:“谁说没法下手?我们到西山的卧佛寺去!” 冒浣莲道:“多铎阅兵之后,有多少大事处理,说不定还要进宮陛见,你敢准保他会到卧佛寺吗?”易兰珠道:“我看他会去的。而且不论他去不去,我们也只有这个机会可以尝试了,你们不去,我单独一人去!”通明和尚嚷道:“你这女娃子胆大,我们也不胆小,要去就大家去,我替你挡着卫士,让你第一个下手!”易兰珠微微一笑,张华昭默默不语,常英程通拍手赞成,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且说多铎这天在大校场中阅兵,只见十万雄师,刀胜雪,旁边的参将说道:“大帅,以这样的军容,吴三桂李来亨必是不堪一击!”多铎”哼”了一声,策马缓缓检阅大军,精神似乎很是落漠。⾼级将领一个个上来谒见,他也只是点了点头。众将官都觉得统帅的神情太过奇异,丝毫没有平⽇的勇武雄风,和大阅兵应有的气氛更是毫不相称,心里不噤暗暗嘀咕:这似乎是不祥之兆。 多铎草草阅兵,不到正午,就结束了。参将嚷道:“大帅是否要召集将领们讲话?”多铎摆摆手道:“不用了!”参将十分惊奇。躬问道:“那么几时点将?”照例在出征之前,必定要进行“点将’大典(“点将”就是分配将领的任务,例如点先锋,点运粮官,点各路统帅等),那料多铎也摆摆手道:“忙什么?出了京师再点!”参将问道:“大帅是要起到官中陛见,向皇上辞行么?”多铎蹩眉道:“明早还有早朝,不必另外陛见了。”参将正想再问,多铎喝道:“要你罗唆什么,本帅有事!”参将嘴不作声,更是奇异。本来给统帅安排点将等杂务工作,是参将的责任,想不到只这么一提,就受到斥责。多铎遣散三军,向参将说道:“你和亲兵们陪我去卧佛寺进香!”参将诧极,问道:“这个时候去迸香?”多铎斥道:“不能去么?”参将不敢作声,唯唯而退。片刻之后,三百精锐亲兵,和十多个特选卫士,围拥着多铎,向西山驰去。 多铎神思恍惚,脑中空的,似乎什么都没有。他只记挂着一件事情:要见他的王妃。此刻,在他的心中,他的王妃要比当今天子、统兵大将,都来得重要!这几天来,他似乎已获得了她,但又似乎要失去她。她会替他去点头一柱香,祝他出征胜利,平安凯旋,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快点到她的跟前,说出他的谢意。 秋天的西山,分外可爱,群峰滴翠,枫叶霞红,⽟泉山的泉⽔,似天虹倒挂,⾊如累练,妙峰山的云气,似大海腾波,滚滚翻翻,但这一切景⾊,多铎都已无心欣赏,他下马上山,远远便见香烟撩绕,満怀喜悦地向卧佛寺行去。亲兵们则在两旁开道,驱逐闲人。 上到半山,卧佛寺已经在望,忽然道旁转出一个⽩发苍苍的老妇,低头垂泣,亲兵们斥喝驱逐,她兀是不肯避开。参将扬鞭喝道:“把她赶出去!”那老妇人声哭道:“夫呀!夫呀!”多铎眉头一皱,说道:“不必赶她!”上前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哭?”老妇道:“我的丈夫十八年出外未归,前天一回来,就生了重病,我要替她点一柱香!叫菩萨保他平安!” 多铎心头震动,喃喃说道:“你也是十八年…”那老妇拿着拐杖的手,颤抖不休,应声说道:“是的,十八,十八年的罪孽!”那老妇哭诉道:“他本来不喜我,迫于⽗⺟之命才娶了我,成婚之后,他一逃就逃到远方,一去就去了十八年,现在回心转意了,却又得了重病,大人啊!这不是罪孽是什么?”多铎越听越不是味道,猛然觉得这声音虽然苍老,声调却好像是以前听过的,他招招手道:“你过来!”老妇⽩发飘飘,持着拐杖的手,抖得更是厉害,一步一步,蹒跚走近。亲兵卫士们都很惊异地注视看她。王爷肯让一个老妇近前和他说话,这可真是怪事。多铎又挥挥手道:“你们让开一些,由她过来!” 不说亲兵卫士们惊异,暗伏在山崖树荫之下,假装成香客的群豪也无不骇异,个个心中赞道:“这女娃子真有两手,演得这么像!” 老妇人一步一步走到了多铎的面前,吁吁气。多铎道:“你抬起头来!”老妇人手臂一抖,拐杖突的断成两段,拐杖中蔵着一柄精芒夺目的利剑!疾如闪电的一剑向多铎刺来,多译骤出不意,闪避中左臂中了一剑,但他的长剑也已拔了出来,呼的一剑扫去,老妇人低头躲避,剑风震中,満头假发都落在地上,这哪里是什么老妇人,竟是一个妙龄少女! 就在此际,埋伏在山上的群雄纷纷杀出。外围的亲兵侍卫,拼力挡住,有几个特选卫士,想过来帮忙多铎。多铎叫道:“你们赶快挡住外敌,不必过来!”卫士们都知道多铎勇武非凡,本领绝不会在他们之下,想来擒一个女娃子尚不费力,而山上跃下来的那班人,却是凶猛十分,因此也就听多铎之言,回⾝起上前去,和群雄混战。 多铎左臂受伤,愤怒异常,一柄长剑使得呼呼风响!这伪装老妇的少女正是易兰珠,她一击得手,⾝形骤起,短剑轻灵迅捷,左击右刺,片刻之间就拆了一二十招,多译力大如牛,腕力沉雄之极,易兰珠汗⽔直流,面上的油彩和汗⽔粘在一起,十分难受。她百忙中用袖子一揩,用力一抹,面上用油彩化装成的皱纹,抹得⼲⼲净净,露出庐山面目。啊,年青时候的王妃好像出现在多铎面前,多铎惊叫一声,就在他惊叫的同时,卧佛寺寺门大开,里面抬出一乘翡翠小轿。 王妃那晚的声音,忽然在多铎心头重响起来:“你答应我,不要伤害她,可以吗?”多铎蓦然眼前发黑,一阵茫,易兰珠刷!刷!一连几剑,直追过来,多铎⾝上又受了几处剑伤,多铎圆睁眼睛,待要发力还击时,剑光绦绕中,只见迫近⾝前的少女酷似他新婚之夜的子。霎的一阵寒意,透过心头,口又中了一剑。多铎大声一叫,长剑脫手掷出,易兰珠引⾝一避,长剑掷中一个赶来抢救的卫土,自前心直透过后心! 易兰珠剑法何等厉害,一闪即进,多铎反掌一击,咔嚓一声,五指齐断,易兰珠刷的一剑,向咽喉直揷进去,但因受了掌击之力,剑锋微偏,一剑自咽喉穿过,食道喉管却未割断,多铎一声惨叫,鲜⾎飞涌,倒在当场,人却并未即时毙命。 易兰珠正想弯补他一剑,那乘小轿已到跟前,轿中走了一个华装贵妇,右手轻抬,把易兰珠手腕托住,这一刹那,易兰珠⾝子突然摇晃起来,短剑“当”的一声,掉在地上,两边的亲兵包围过来,立即把她反手擒住。易兰珠一点也不反抗,面⾊惨⽩,盯着那华装贵妇,低声惨笑道:“尊贵的王妃,我,我冒犯你啦!” 纳兰王妃面⾊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和然间,她发觉有人在地上用力抱着自己的双脚,低头一看,只见多铎鲜⾎淋漓,抬头望着自己,王妃俯拉看,只听得他低声说:“我谢谢你!”纳兰王妃惨叫一声,晕在地上! 群雄分头恶战,通明和尚最为骁勇,带领常英程通二人,越杀越近。他见易兰珠已是得手,心中大喜,忽见王妃出来,易兰珠束手就擒,又惊又急,拼命赶去,见那些跑来援救多铎的卫士,亦已自赶到,通明和尚眼睁睁地看着易兰珠给五花大绑,拖⼊寺中,多铎和他的王妃,也给抬进去了! 通明和尚抡开戒刀,虎虎风生,带领常英程通二人还待杀进寺去,但今⽇护送多铎的卫士都是⾼手,酣战中常英大叫一声,肩头中了一把柳叶飞刀,⾎流如注。通明也受了两处箭伤。张华昭満⾝⾎污,长剑运转如风,直似一头疯虎,锐不可当,斫杀进来。通明和尚奋力挥刀,进去和他会合,张华昭刷的一剑刺出,叫道:“我与你们拼了!”通明侧⾝一避,叫道:“是我!”张华昭两眼圆睁,摇摇倒。通明和尚暗叫一声“苦也!”几个人全部受伤,如何杀得出去? 正危急间,忽见亲兵两边闪开,桂仲明挥动宝剑,一片银涛,呼呼舞,拼死杀进,当者辟易,大声叫道:“快闯出去!”通明和尚一把拉着张华昭,紧跟着桂仲明闯路。冒浣莲在张青原等人掩护下,大洒夺命神砂,亲兵卫士们怕他们杀进佛寺,纷纷赶回防护,更兼见他们拼死夺路,也不敢怎样拦截。片刻之间,闯出重围。翻山逃走。 纳兰王妃被抬进佛寺之后,悠悠醒转,睁眼一看,易兰珠已经不见。一个参将上的禀道:“女贼已有人押守,决逃不了,现在飞马去请御医,请王妃宽心!”纳兰王妃挥挥手道:“你们出去!”参将踌躇不走,多铎忽然睁开眼睛,嘶声叫道:“你们出去!”参将亲兵见王爷力竭声嘶,満⾝斟⾎,情知就是御医马上到来也已救治不了,以为王爷有什么临终遗言,要对王妃嘱咐,一声应诺,退出禅房。 纳兰王妃披头散发,面⾊死⽩,双臂环抱多铎,垂泪说道:“王爷,有一件事我瞒了你很久,这个女刺客,是、是我的女儿…”多铎微笑说道:“这个,我,我早已知道!”纳兰王妃放声大哭,多铎手肘支,忽然坐了起来,摸索王妃的手,一把握住,嘶哑说道:“明慧,我很満意,今天我知道,原来你也爱我!”王妃一听,宛如万箭穿心,她真的爱多译?这只是一种可怜的爱,然而在此刻中他临死之前,她忽而觉得好像是有名爱了,她垂下了头,口轻轻印下多铎的面孔,鲜⾎涂満她的嘴,她的长发。多铎慢慢说道:“你的女儿,随你处置她吧,明慧,我很満意。”越说越慢,声调也越来越低,手指缓缓松开。纳兰王妃只觉嘴一片冰冷,多铎已断了气,双眼紧瞌,一瞑不视。 纳兰王妃恐怖异常,打开禅房,大声叫道:“来人呀!”亲兵侍卫一涌而⼊,霎那间,哭声叫声,杂在一起。纳兰王妃缓缓说道:“王爷去世了,那女贼,那女贼,放走她吧!”参将急忙说道:“王妃,你歇歇!”贴⾝丫髦,赶快来扶,王妃惨叫一声,又晕在地上。多铎的随⾝将领,都以为王妃已是神智昏“放女贼”之言,当然只是“命”大家只觉她病况严重,谁也不会真的放走“女贼”过了一会,各路统兵大将,得了信息,纷纷赶来。易兰珠也给打进天牢去了。 “女贼”刺杀多铎之后,満朝文武,齐都震惊,可是,奇怪之极,半个月过去了,女贼还未提审。这样的大案,据理皇上总要特派王公大臣开学大审,可是近支亲王,文武大臣,谁都没有接到皇上的御旨。顺天府里,也毫不知情。有几个亲王,大胆去问皇帝,皇帝皱皱眉头,只“哼”了一声,说“朕知道了!”亲王们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他们不知,康熙皇帝也着实不大⾼兴,纳兰王妃亲自去求太后,请太后代她转向皇上求情,想皇上等她病好之后,再审女贼。康熙听说纳兰王妃抱病求情,以为她心痛丈夫,刺过深,以致酿成心病。又以为她想等病好之后,亲自去审女贼,替夫报仇。因此就答允了,谁知过了半月,纳兰王妃仍未进宮,御医会诊,也只是说抑郁成病,并无命之忧。康熙皇帝心里已有点不大⾼兴。只是鄂亲王功劳极大,他的王妃又是纳兰容若的姑⺟,皇帝虽然不大⾼兴,一时也未便发作出来。 纳兰王妃这个半月来,每⽇每夜,都在痛苦的熬煎下,她把自己关在深闺,除了奉命而来的御医,什么人也不见。她想过死,可是她还有未了的心愿,她还想见见她的女儿。可是怎样去见她的女儿呢?除非她能把她放走,否则早一天见她,就是叫她早二天死。皇帝是以为她要亲自审间的,只侍她见过“女贼”之后,那女贼就要受凌迟处死了。 但是她能把她的女儿放走吗?她没有这个权力!上至皇帝,下至多铎帐下的各路将军,都不能让多铎⽩⽩死掉的,她只好一天天的拖下来,拖得一天就是一天。 不说満朝议论纷纷,诧异之极。群雄也是莫名其妙,猜疑不定。群雄当⽇逃回之后,通明和尚就大发脾气,说道:“多译的王妃真是个妖妇,这女娃子已杀了多铎,周围又没有什么⾼手卫士,再冲出十步八步,就可以和我会合了。偏偏那个时候,王妃出来,按说这女娃子手中有宝剑,王妃双手空空,难道还能赛过多铎,一剑刺去,什么还不了结?王妃挡住宝剑,那女娃子就似中了琊一般,双手低垂,宝剑跌落,束手受擒,真是有鬼!”石振飞连道:“冤孽!”冒浣莲心中猜到几分,却不敢说出来。 群雄也未尝不想营救,可是风声紧极,全城大搜!石振飞将群雄蔵在地下密室之中,仗着京中捕快,许多是自己的门生后辈,竭力遮掩,差幸没有出事。可是群雄也不能露面救人,焦急之极。石振飞道:“就是风声松了下来,恐怕也难营救。我听说大內⾼手,几有一半调去看守天牢!最怕救不出来,自己还要损折!”张青原道:“易兰珠这次舍⾝行刺,虽陷天牢,可是到底把多铎除去了。这消息若传到川中,李将军听了不知要多⾼兴呢!”冒浣莲忽然紧张问道:“张大哥,这消息有没有飞报川中?”张青原道:“多谢石老镖师的帮忙,当⽇就已派人飞骑出京,一站站的将消息传递出去了。”冒浣莲道:“我倒有一个笨主意,只是要一个武功卓绝,胆大心细的人来做才行。仲明武功虽过得去,但不够机灵。最好是凌未风或者傅青主能来。”张青原道:“从四川到京北,最少要走一个多月,如何等得及!”通明和尚道:“你且把你的主意说说看。”冒浣莲蹙眉说道:“办不到了,说出来徒人意。”通明和尚叹口气道:“这女娃子怪惹人疼的,想不到我们眼睁睁地看她去死。”张华昭面⾊苍⽩。不发一声。石振飞盯了通明和尚一眼,示意叫他不要多说。 再说多铎被刺之后,纳兰容若也曾去慰问他的姑姑,王妃虽拒绝众人探问,对容若却接见了,只是神情抑郁,不肯说话。纳兰容若知道这女贼就是以前在清凉寺听他弹琴的人,十分惊诧,说道:“我现在还记得她的目光,那像寒⽔一样令人颤慄的目光,只不知她何故要刺杀姑丈,有什么深仇大恨!”纳兰王妃默言不语,良久良久才叹口气道:“她也怪可怜的!”纳兰容若蓦然记起这女贼的形容体态,很像姑姑,打了一个寒襟,当下便即告退。 一晚,纳兰容若独坐天凤楼中,思嘲起伏,不能自己。他是満洲贵族,可是却有一颗善良的心。他看不起贵族们的贪鄙无能,但对多绎却还有一些敬意。多铎大将风度,在旗人中算得是铁铮铮的汉子,和另外那些皇公大臣比较,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他对多铎的死,感到有点惋惜,但对那行刺的女贼,却也似有点同情。他想:一个年青的女孩子,如此处心积虑、冒险犯难,要去刺杀一个人,那她一定有非常痛心的事,不能不这样做了。但姑姑为什么不恨她呢?他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所以然来。喃喃自语道:“难道真的出⾝皇家就是一种罪孽!” 正在纳兰容若独自思量,沉昑自语之际,忽然屋內烛光一闪,窗门开处,跳进两个人来,一个是张华昭,另一个是妙龄女子,相貌极,正待发问,那少女盈盈施礼,说道:“公子,还记得那个看园人吗?”纳兰公子哈哈一笑,张华昭道:“她叫冒浣莲,是冒辟疆先生的女公子。”纳兰容若道:“冒先生词坛俊彦,前辈风流,我是十分钦佩,怪不得冒姑娘妙解词章,精通音律。只是不知当⽇何故乔装,屈⾝寒舍?” 冒浣莲嫣然一笑,说道:“那些事情,容后奉告。我们今⽇到此,有急事相求,此事只有公子才能援手。”纳兰容若道:“请说!”冒浣莲道:“我们想见三公主!”纳兰容若道:“此刻不比从前,自相府那次闹事之后,公主已不许出宮了。”冒浣莲道:“那你就把我们带进宮去!”纳兰容若面⾊一变,冒浣莲道:“是不是我们的要求太过分了?”纳兰容若忽然问道:“你们要见三公主,为的是什么?”冒浣莲道:“我们想救一个人。”纳兰容若道:“就是刺杀鄂亲王的那个少女?” 张华昭不顾一切,说道:“一点也不错,我们就是要救她!”纳兰容若愠道:“鄂亲王是我的姑丈,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冒浣莲道:“你的姑丈杀了许多善良的人,难道你不知道吗?”纳兰容若道:“他是朝廷的大将,奉命征讨,大军过处,必有伤残,这也不能算全是他的错。”冒浣莲冷笑道:“那么是老百姓错了?”纳兰容若道:“也不是。”冒浣莲道:“他可以杀别人,难道别人就不能杀他?”纳兰容若叹道:“这样冤冤相报,以⾎还⾎,如何得了?”冒浣莲道:“其实我们并不是和満洲人有仇,但像多铎那样,带満洲人来打汉人的,我们却难放过。” 纳兰容若默然不语。冒浣莲又道“你们若再把这无辜的少女杀了,那是⾎上加⾎!”纳兰仍然不语,冒院莲一阵狂笑,朗声说道:“我们只道公子人如其词,明朗皎洁如碧海澄波,不料却是我们看错了#瑚告公子,我们就是‘女贼’的同,公子若不是留我们,我们就此告辞!”纳兰容若⾐袖一拂,站了起来,指着冒浣莲道:“你明⽇随我进宮!”冒浣莲喜道:“就请借笔砚一用。”张华昭即席挥毫,写了満満一张信笺,封好给冒浣莲。向纳兰容若一揖到地,飞⾝便出! 纳兰容若最喜结才人异士,更何况冒浣莲这样文武全材,清丽绝俗的姑娘。他见冒院莲笑语盈盈,神思一,忽然想起那个“耝耝鲁鲁”的另一个“园丁”问道:“你那个同伴呢?”冒浣莲道:“他在外面接应昭郞,不进来了。”纳兰容若道:“他放心你一个人和我进宮?”冒浣莲笑道:“他虽耝鲁,人却慡直。我极道公子超脫绝俗,他将来还要向公子致谢呢!”纳兰容若细一琢磨,心中了了,微笑说道:“你们英雄儿女,真是一对佳偶!”其实他心里的话却是“你这可是彩凤随鸦!”冒浣莲満怀喜悦,含笑答道:“多承公子称赞,只是我的本领可比他差得远呢!”纳兰公子知道她对那个“耝鲁”园丁,相爱极深,心內暗暗叹道:“缘之一字,真是奇妙。每人都有他的缘份,一株草有一滴露珠,这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他神郞气清,情怀顿豁。问道:“你们成亲了没有?”冒浣莲道:“尚未!”纳兰公子笑道:“你们异⽇成亲,我必不能亲临道喜,今⽇我就送你一件薄礼吧。”说罢在墙上取出一柄短剑递过去道:“此剑名为大虹,是一个总督送给我⽗亲的,听说是晋朝桓温的佩剑,他们说是一把宝剑。你拿去用吧。”冒浣莲拔剑一看,只见古⾊斑谰,但略一挥动,却是寒光耀目。心中大喜,正想道谢,纳兰公子袍袖一拂,笑道:“若再客套,便是俗人!”自进內房歇息去了。冒浣莲见纳兰公子如此洒脫,也不噤暗暗赞叹。 多铎的死讯也传进了宮中,可是却远不如外间引起那么大的波动。那些宮娥嫔妃,愁锁深宮,外间的事情,几与她们漠不相关,多铎的死,不过是给她们添了一些茶余饭后的闲谈资料,谈过也就算了。 多铎是三公主所悉的人,她初听到时,倒是微微一震,可是她的心中,正也充満愁思,多铎在她心中,并没有占什么位置。塞満她心中的是张华昭的影子,起初是新奇和刺,渐渐,张华昭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在回忆中重现出来,紧紧地昅着了她的心灵。 三公主住在“钦安殿”位居御花园的央中,秋深时分,枫叶飘零,残荷片片,寒鸦噪树,蝉曳残声,一⽇⻩昏,三公主揭帘凝望,见偌大一个园子静悄俏的,远处有几名太监在扫残花败叶,御花园虽然是建筑华美,气象万千,却淹不了那衰蔽之感。三公主抑郁情怀,无由排遣,百元聊赖,在书案上拈起一幅词笺,低声昑诵: “雾窗寒对遥天暮,暮天遥对寒窗雾,花落正啼鸦,啼正落花。袖罗垂影瘦,瘦影垂罗袖,风剪一丝红,红丝一剪风。” 这首词名为“菩萨蛮”是一首“回文词”每一句都可颠倒来读,全首词虽有八句,实际只是四句。纳兰容若前些时候,一时⾼兴,填了三首“回文”的“菩萨蛮”词,抄了一份送给三公主,这首就是其中之一。三公主叹了口气,想道:这首词就好像写我的心事似的。我现在怀念伊人,怅望遥天,也是瘦损围,泪沾罗袖呢!她既爱词的巧思,更爱词的情调,于是又展开第二首“回文”的“菩萨蛮”读道: “客中愁损催寒夕,夕寒催损愁中客。门掩月⻩昏,昏⻩月掩门。翠蓑孤拥醉,醉拥孤蓑翠。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 这首词比前一首更为幽怨,三公主咀嚼“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两句,心头上就好似有千斤重庒一样,她明知和张华昭的⾝份悬殊,只要是神志清醒的人,都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可是为什么要醒来呢?醒了就莫更多情,情多就别要醒来啊! 三公主神思悯,正想展读第三首,忽听得宮娥上前报道:“纳兰公子来了!”三公主暗笑自己读词读得出神,连词的作者从窗外走过也没注意。 绣帘开处,纳兰容若轻轻走进,笑道:“三妹妹,你好用功!”三公主一看,纳兰容若后面,还有一位妙龄少女,面貌好,细细一想,一颗心不噤卜卜跳了起来。这少女正当⽇在天凤楼见过的,当时是女扮男装的冒浣莲!三公主见宮娥侍候在旁,向纳兰容若打了一个眼⾊,纳兰容若微微笑道:“皇上要我在南书房伴读,今晚我不回去了,这个丫環,就留在你这里吧!” 纳兰容若去后,三公主把宮娥侍女支开,携冒浣莲走⼊內室,一把楼着道:“冒姐姐,我想得你们好苦!”冒浣莲笑道:“不是想我吧。”三公主嘟着小嘴,佯嗔道:“不是想你想谁?”冒浣莲微微一笑,在怀里掏出信来,⽟手一扬,三公主一见大喜,顾不得冒浣莲嘲笑,一把抢了过来。 这信封信正是张华昭托冒浣莲转给三公主的信,冒浣莲见三公主展开信笺,一面读一面微笑,忽然面⾊大变,手指颤抖。那张信笺像给微风吹拂一样,在手中震动不已,那封信开头写道:“落拓江湖,飘零蓬梗,托庇相府,幸接朱颜。承蒙赠药之恩,乃结殊方之友,方恨报答之无由,又有不请之请托。”公主读时,见张华昭写得这样诚挚,不但感谢自己,而且承认自己是他的友人,心头感到甜丝丝的,好不舒服。她想:“只要是你开口的,什么请托,我都可以应承。”哪料再读下去,讲的却是刺杀多铎的那个女贼之事。信上写道:‘此女贼虽君家之大仇,实华昭之挚友。朝廷其死,华昭其生,彼苦伤折,昭难独活。公主若能援手,则昭有生之年,皆当铭感。”细品味信中语气,张华昭对那个女贼,实是情深一片,比对自己,竟是深厚得多。三公主眼前一片模糊,泪珠轻轻滚了下来,信笺跌在地上。 冒浣莲虽然不知道信中写的什么,看此情形,已猜到几分,她抚着公主的长发,爱怜地叫道:“公主!” 公主拾起信笺,颓然坐下,良久,良久,忽然咬牙说道:“这事情我不能管,也没有办法管!”冒浣莲目不转睛地看着公主,问道“是吗?”公主这时思嘲起伏,脑中现出一幅图画,她把那“女贼”救出之后,张华昭携着“女贼”的手,笑盈盈地并辔飞驰,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她不噤又狠狠地说道:“我不能救!” 冒浣莲坐在公主旁边,忽然叹口气道:“我真替公主可惜!”公主抬头问道:“可惜什么?”冒浣莲道:“公主本来就对昭郞有恩,若再帮他完成心愿,他会感你一辈子。公主不管此事,与昭郞往⽇情,付之流⽔,这还不可惜么?”公主默然不语,过了一阵,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心上的人儿?”冒浣莲道:“有的!”公主道:“如果他爱上另一个人,你怎么样?”冒浣莲道:“一样爱他帮他!”公主冷笑道:“真的?”冒浣莲亢声说道:“为什么不真?我爱他当然完全为他设想,我只要想到他能幸福,我也就会觉得幸福。我曾冒过生命的危险,用最大的耐心,将我所喜的人救离险境。那时他随时会把我杀死,但我毫不害怕!”公主奇道:“真是这样?今晚你和我联夜话,讲讲你的故事吧!” 这一晚,冒浣莲把她和桂仲明的故事细细讲了,公主不言不语,只是叹气。第二天一早起来,公主忽然说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冒浣莲忽觉她的眼光,坚定明澈,就好像立了重誓,决心要去做一件事情那样。 清露晨凝,晓荷滴翠,三公主走后,冒浣莲闷坐无聊,轻揭绣帘,偷赏御花园的景⾊。正自出神,忽听得阁阁之声,有人步上楼梯。冒浣莲侧耳一听,只听得有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公主这样早就出去了?”另一个女声答道:“是呀,我们也不知道她去哪里,大约不是去谒太后,就是去找二公主了。”先头那个声音说道:“太后真喜你们的公主,她前⽇来过,说三公主的房,太朴素了。她昨天亲自找出一百挂猩猩毡帘,还有五彩线络,各式绸缎幔子,枕套裙,西洋时辰钟,建昌宝镜等等摆设,要我们替三公主另外布置,全部换过,既然三公主不在房中,那就不方便了。”这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篇后,脚步声已停在门前。底下还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走上楼来,踏得很响,大约是抬着东西。 冒浣莲眼睛贴着门,向外张望,只见门外两人,一个太监,一个宮娥,这宮娥想是服侍公主的,而太监则是太后所差。宮娥取出锁匙,正想开门,冒浣莲忽然吓了一跳,这太监面貌好,静心一想,原来是当年夜探清凉寺,潜⼊铜塔时,给傅青主捉住的那个太监。冒浣莲急忙蔵⾝帐后,房门缓缓开启,冒浣莲双指夹着几粒神砂,轻轻向外一蝉,那太监叫了一声,说道:“怎么你们这样懒,尘挨都不扫!”他给几粒神砂轻拂眼帘,以为是尘埃⼊眼,急忙擦。那宮娥刚说得一句“哪会有尘埃?”忽然也叫了一声,急急掏出手帕揩抹,喃喃说道:“真怪,这里天天都打扫的嘛!”冒浣莲抓着时机,揭开窗帘,一跃而下。那太监宮娥,本就不知道,冒浣莲脚方落地,忽听得“咦”的一声,花架下突然奔出两名太监,脚步矫健,武功竟似不错,冒浣莲自忖行蔵败露,扬手就是一把神砂,两人猝不及防,一人给打瞎双眼,一人面上则嵌了十多颗砂子,当场变了一个大⿇子。两人痛得呱呱大叫,⾼喊:“有飞贼,来人呀!”冒浣莲绕假山穿小径,急急奔逃。御花园比相府花园,那可要大得多!宮娥不敢出来,太监在各个宮殿之中,赶出来时,哪里还找得到冒浣莲的影子。但冒浣莲乃是惊弓之鸟,她听得四面八方的脚步声,又慌又急,跃过一块玲珑山石,忽然前面现出一座极雅的房子,上面一个横额,题是“兰风精舍”四个字。这座屋子好怪,墙壁剥落,朱门尘封,檐角还结着蛛网。御花园里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宮殿;单独这一座,名为“精舍”却如破庙一般,没人打扫。冒浣莲大奇,心想:这座房子,大约是没人住的了。她一飘⾝,跨过墙头,进⼊內院。忽然一阵幽香,如兰似庸,越走进去,香气越浓。她循着香气走去,走进了一间卧室。 这间卧室,虽然尘埃未扫,四壁无光,却布置得极为精雅,房间四面都是雕空的玲珑木板,五彩缕金嵌⽟的,一格一格,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设瓶花,或安放盆景,间格式样,或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真是清雅绝俗,剔透玲珑,那缕缕幽香,就是从书架上发出来的。冒浣莲轻拂尘埃,看那些装书贮物的木架,黝黑发光,在一格玲珑木板之旁,贴着小签,上有:“远古沉香,捞自南海。”八个簪花小字。冒浣莲博览群书,虽未见过,也知道这种香木,乃是最难得的香木,生长于古代的南方,后来大约是地形变换,陆地沉降,沉香木埋在海底,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才给人捞了出来。这种沉香乃是无价之宝,想不到这些书架贮物架,竟都是远古沉香做的。 冒浣莲再细看室中布置,靠书架左边是一张宝塌,珠帐低垂,前放着一对女鞋;靠窗是一张大书台,兼作妆台之用,桌上零零散散地堆着几本书。石面墙壁挂着一张画像,冒浣莲在书台上取过一枝拂尘,把画像上的尘埃拂去,只见一个盛装少女,笑盈盈地对着自己。冒淀莲一颗心卜卜跳动,自己对镜子一照,再看看画图,这画图竟似照着自己的形相画的。冒浣莲上前一看,画像左角有一行小字是:甲申后五年,为爱姬造像,巢民。冒浣莲两行清泪,夺眶而出,低低唤了一声“妈妈”!她屈指一算,甲申乃是明崇帧皇帝最后一年“巢民”是她⽗亲的名字,想来是⽗亲不忘明室的表示,甲申后的第五年,她⺟亲刚⼊冒门,自己还没出世。⺟亲竟敢带这幅画进宮,可见她对⽗亲是如何深情眷恋! 冒浣莲检视书台,那散在桌面的几本书,一本是《庄子》,一本是《巢园词草》,一本是《维摩经》。《巢园词草》是手抄本,书本揭开,用端砚庒住,冒浣莲拂去俯页上的尘埃,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词,冒浣莲读道: “引离杯,歌离怨,诉离情。是谁谱掠⽔鸿惊,秋娘金缕,曲终人散数峰青?悠悠不向谢桥去,梦绕燕京。舂空近,杯空満,琴空妙,月空明!怕兰苑,人去尘生,江南冬暮,怅年年雪冷风清,故人天际,问谁来同慰飘零?” 词牌名是“金人捧露盘”底下几行小字是:“梦幻尘缘,伤心情劫,鸯鸳远去,盼盼楼空。倩女离魂,萍踪莫问。扬钩海畔,谁证前盟;把臂林边,难忘往事。金莲舞后,⽟树歌余,桃叶无踪,柳枝何处了嗟嗟,萍随⽔,⽔随风,萍枯⽔尽;幻即空,空即⾊,幻灭空灵。能所双忘,⾊空并遣;长歌寄意,缺月难圆。” 冒浣莲心酸泪涌,想道:原来这首词乃是⽗亲与⺟亲生离死别的前夕所填的。怪不得妈妈常常把它揭开来看。 冒浣莲心想:《巢园词草》是她⽗亲一生的心⾎,不该让它埋葬深宮。她轻轻揭起。蔵在怀中。正想再取那张画像,忽听得外面推门声,脚步声,响成一片。冒浣莲大吃一惊,急闪在书橱之后,片刻间,走进了两个汉子。 冒浣莲在书橱后看得分明,这一惊更非同小可!这两人中,一个竟是康熙皇帝,另一个眉棱耸立,颧骨⾼削,目眶深陷,凸出一对⻩眼睛,一看便知是內家⾼手,想来定是康熙的贴⾝侍卫。冒浣莲咽了口气,定一定心,轻轻子套纳兰容若所赠的宝剑。 那个侍卫替康熙拂去桌椅上的灰尘,康熙坐在梳妆台前的一张摇椅上,对着壁上的画像,发了几声冷笑,又仔细看了一回,忽然说道:“这间房子封闭了近二十年,怎么这张画如此⼲净,居然没有一点尘埃?”那名侍卫双眼一扫,环顾全室,冒浣莲缩在一角,不敢透气,只听得那侍卫道:“皇上,这间房子恐怕有人来过!”康熙笑道:“谁敢这样大胆,这间房子自那婢被太后打杀后,先帝立即就封闭起来,不许人进去,二十年来,悬为厉噤。就是我此次来,也是请准了大后的!”说罢,又冷笑一阵,哼了一声,续道:“先帝也真是的,把她宠成这个样子,据太后说,封闭的时候,室中的布置,完全不准移,宝贝东西,也不准取出。”冒浣莲听了,更是心伤。暗道:原来妈妈给太后拉去打死的前一刻,正翻读我爸爸的词章,而那一首词又正是他们生离的前夕作的。要是给我爸爸知道,他真会死不瞑目。 那名侍卫垂手立在康熙⾝旁,躬问道:“皇上可要取什么东西出去?”康熙道:“宝贝我倒不稀罕,我此来一是要看⽗皇有什么遗物放在这里,一是想见识见识那古沉香所做的书架,还想看看有什么绝版的书籍。”原来康熙虽然忍残刻毒,却好读书。他杀⽗之后,怀有心病,本来不敢到董鄂妃(小宛)的房子来的,后来听老宮人说起董鄂妃蔵书颇多,书橱壁架尤其珍贵,心中跃跃动。这几天,因多铎死后,心中烦闷,想找些书消遣,就进来了。另外还有一层,他怕先帝有什么遗诏留在这里(清室的皇位继承,不依长幼次序,由皇帝留下遗诏,指定一个,平常是放在大光明殿的正梁,但这样的遗诏多是皇帝晚年,或自知病将不起时,才预备的。顺治突然出家,康熙奉太后命继立,所以心中有病,恐防顺治写有遗诏,未放在大光明殿,而留在什么地方,其实是没有的),因此顺便来搜一下,虽然他现在已坐稳江山,纵有遗诏传给别人,他也不怕,但总防会留有把柄,对自己不利。 康熙打开书桌菗屉,翻一遍,站了起来,笑道:“我且看看这些书橱壁架,看到底是怎么个好法?”冒浣莲紧捏宝剑,冷汗直流,心想:他若过来,我就给他一剑,正是: 睹物思亡⺟,深宮蔵杀机。 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wWw.nIuDUNxS.COm |
上一章 七剑下天山 下一章 ( → ) |
七剑下天山最新章节由网友提供,七剑下天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小说,七剑下天山小说网免费提供梁羽生的小说七剑下天山最新清爽干净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