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最新清爽干净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
牛顿小说网
牛顿小说网 灵异小说 综合其它 同人小说 军事小说 历史小说 现代文学 侦探小说 言情小说 网游小说 玄幻小说 热门小说 仙侠小说
小说排行榜 经典名著 科幻小说 武侠小说 穿越小说 诗歌散文 幽默笑话 官场小说 竞技小说 都市小说 重生小说 伦理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冷宮秘道 平凡人生 食寝病栋 引狼入室 情不自禁 一击即中 押寨夫人 动物农场 我家女人 天国之国 风流纵横 一龙五凤
牛顿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碧云天  作者:幽灵猫 书号:9558  时间:2015/1/31  字数:14329 
上一章   ‮章一第‬    下一章 ( → )
 教室里静悄悄的。

  窗外飘着一片雾蒙蒙的细雨,天气阴冷而寒瑟。

  五十几个女学生都低着头,在安静的写着作文。空气里偶尔响起研墨声,翻动纸张声,及几声窃窃私语。但,这些都不影响那宁静的气氛,这群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们是些乖巧的小东西。小东西!萧依云想起这三个字,就不自的失笑起来。她们是些小东西,那幺,自己又是什幺呢?刚刚从大学毕业,顶多比她们大上五六岁,只因为站在讲台上,难道就是“大东西”了?

  真的,自己竟会站在讲台上!当学生不过是昨天的事,今天就成了老师!虽然只是代课教员,但是,教高中二年级仍然是太难了!假若这些学生调皮捣蛋呢?她怎能驾驭这些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子们?不过,还好,她们都很乖,每个都很乖,没有刁难她,没有找麻烦,没有开玩笑,没有像她高二时那样古怪难!她微笑起来,眼光轻悄悄的从那群学生头上掠过,然后,她呆了呆,她的目光停在一个用手托着下巴,紧盯着黑板发愣的女学生脸上了。

  俞碧菡没有办法写这篇作文。

  她盯着黑板,知道自己完蛋了,她怎样都无法写这篇作文!脑子里有几百种思想,几千万缕思绪,却没有一条可以联贯成为文句!那年轻可爱的代课老师,一定以为自己出了一个好容易好容易的作文题目!因为,她一上来就说了:“作文不是用来为难你们的,只是用来训练你们的表达能力。所以,我想出个最容易的题目,一来可以让你们尽情发挥,二来,可以帮助我了解你们!”

  好了,现在,黑板上是个单单纯纯的“我”字。我!俞碧菡咬住了下嘴,紧盯着这个“我”字。我,我是渺小的!

  我,我是伟大的!我,我不该存在!我,我却偏偏存在!我,我来自何方?我,我将去往何处?我,我,我,我,我,…

  这个“我”是多幺与人作对的东西,她怎能把它写出来,怎能把它表达出来?从小,她就怕老师出作文题《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家庭》,甚至于《我的志愿》、《我的将来》、《我的希望》…她怕一切与“我”有关的东西!而现在,黑板上是个干干脆脆的“我”字,她默默摇头,在心里喃喃的自语着:“我,我完蛋了!”

  垂下了眼睑,她把眼光从黑板上收回来,落在那空无一字的作文本上。作文本上有许多格子,许多空格子,怎样能用文字填满这些空格子“拼凑”成一个“我?”为什幺周围五十几个同学都能作这样的“拼凑”游戏,惟独自己不行?她轻轻摇头,低低叹息。“我”是古怪的“我”是孤独的“我”是寂寞的“我”是与众不同的“我”是一片云“我”是一颗星“我”是一阵风“我”是一缕烟“我”是一片落叶“我”是一茎小草“我”什幺都是“我”什幺都不是!“我?”“我”是一个人,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十七年以前,由于一份“偶然”而产生的一条生命,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她再摇头,再叹息,生命是一个谜“我”是一个更大的谜!是许许多多问号的堆积!我?我完蛋了!

  一片阴影遮在她的面前,她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抬起头来。那年轻的,有一对灵巧的大眼睛的代课老师,正拿着座位姓名表,查着她的名字。

  “俞碧菡?”萧依云问,微笑的望着面前那张苍白的、怯生生的、可怜兮兮的面庞。这是个感的、清丽的、怯弱的孩子呢!那乌黑深邃的眼睛里,盛载了多少难解的秘密!

  “哦!老师!”俞碧菡仓卒的站起身来,由于引起注意而吃惊了,而煌然了!她站着,睁大了眸子,被动的,准备挨骂似的望着萧依云。

  怎幺?自己的模样很凶恶吗?怎幺?自己竟会惊吓了这个“小东西?”萧依云脸上的微笑更深了,更温和了,更甜蜜了,她的声音慈祥而悦耳:“为什幺不作文?写不出吗?”

  俞碧菡的睫罩了下去,罩住了那两颗好黑好亮的眼珠,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不是‘我’写不出来,是写不出‘我’来!”

  哦?怎样的两句话?像是绕口令呢!萧依云怔了怔,接着,就像有电光在她脑中闪过一般、使她陡的震动了一下。谁说十七岁还是不成的年龄?这早的女孩能有多深的思想?

  她怔着,一时间不知该说什幺。不,二十二岁当老师实在太早,她教不了她们!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勉强维持了镇定,她把手放在俞碧菡的肩上。

  “坐下来,”她安详的说。“你已经把‘你’写出来了,如果你高兴,你可以不这篇作文,我不会扣你的分数!”

  俞碧菡很快的看了她一眼。

  “你的意思是说,”她低语:“‘我’是一片空白吗?”

  萧依云再度一怔。

  “你自己认为呢?”

  “哦,不,老师,”她微笑了,那笑容是动人的,诚恳的,带着某种令人难解的温柔。“我不是一片空白,只是一张有空格子的纸,等着去填写,我会填满它的,老师,我会卷的!”

  她坐下去了,安安静静的提起笔来,研墨,濡笔,然后,她开始书写了。萧依云退回到讲台边,站在窗口,她下意识的望着外面的雨雾。该死!自己不该念文学系,早知道,应该念哲学!人生是一项难解的学问,自己能教什幺书?这只是第一天!她已经被一个学生所教了。俞碧菡,俞碧菡,她念着这名字,悄眼看她,她正在奋笔疾书,她能写些什幺?忽然间,她对于自己出的作文题目失笑起来。我?好抽象的一个字!一张有空格子的纸,等着去填写!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张有空格子的纸?将填些什幺文字呢?二十二岁!太年轻!

  只是个比“小东西”略大一些的“小东西”罢了!她笑了,对着雨雾微笑。

  下课铃声惊动了她,学生们把作文簿收齐了,到她手中。教室里立即涌起一层活泼与轻快的空气,五十几个女孩子们像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鸟,到处都充斥着喧嚣却悦耳的啁啾。萧依云捧着本子,不自的对俞碧菡看过去,那女孩斜倚在墙边,正对着她怯怯的微笑。这微笑马上引发了萧依云内心深处的一种温柔的情绪,她不能不回报俞碧菡的微笑。她们相视而笑,俞碧菡是畏羞而带怯的,萧依云却是温柔而鼓励的。然后,抱着作文本,萧依云退出了教室,她心中暖洋洋而热烘烘的,她喜爱那个俞碧菡!并不是一个老师喜爱一个学生,她还没有习惯于自己是老师的身分,她喜爱她,像个大姐姐喜爱一个小妹妹。大姐姐!她不会比俞碧菡大多少!依霞就比她大了六岁,亲姐妹还能相差六岁呢!她做不了老师,她只是她们的大姐姐!

  退到教员休息室,她已经迫不及待的出了俞碧菡的本子,她要看看这张空格子的纸上到底填了些什幺?

  于是,她看到这样的一篇文字:我我,在我来不及反对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经存在了。或者,这就是我的悲哀,也或者,这正是我的幸运。因为,一条生命的诞生,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这是个太陈旧的问题,也是人类无法解答的问题。这,对我而言,必须看我以后的生命中,将会染上些什幺颜色而定。

  未来,对我是一连串的问号,过去,对我却是一连串的惊叹号!我可以概括的把惊叹号划出来,问题的部分,且留待“生命”去填补。

  两岁那年,父亲去世!

  四岁那年,跟着母亲嫁到俞家!

  母亲又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八岁那年,母亲去世!

  十岁那年,继父娶了继母!

  继母又生了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所以,我共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

  所以,我父母“双全!”

  所以,我有个很“大”的家庭!

  所以,我必须用心“承”于“父母”“照顾”于“弟妹!”

  所以,我比别的孩子们想得多,想得远!

  所以,我满心充满了怀疑!

  所以,哲学家对了,我思故我在!

  我思故我在!只有在我思想时,我觉得我存在着。只是,存在的意义又是什幺?

  这篇奇异的作文结束在一连串的问号里,萧依云瞪视着那些问号,呆了,傻了,默默的出起神来了。她必须想好几遍才能想清楚那个俞碧菡的家庭环境,她惊奇于人类可以出生在各种迥然不同的环境里。她不能不感染俞碧菡那份淡淡的哀愁及无奈,而对“生命”发生了“怀疑。”

  沉思中,有人碰了碰她。

  “萧小姐!”

  她抬起头来,是介绍她来代课的王老师。

  “第一天上课,习惯吗?”王老师微笑的问。

  “还好。”她笑笑说。“只是有些害怕呢!”

  “第一天上课都是这样的。不过,你那班是出了名的乖学生,不会刁难你的?罾鲜Τ?淇谒邓侨悄7渡兀 ?br>
  “李老师好吗?”萧依云问,李雅娟,是原来这班的国文老师,因为请一个月的产假,她才来代课的。

  “好?有什幺好?”王老师皱了皱眉。“又生了一个女儿!第四个女儿了,她足足哭了一夜呢!”

  “生女儿为什幺要哭?”她惊奇的问。

  “她先生要儿子呀!鲍公婆婆要儿子呀!她一直希望这一胎是个儿子,谁知道又是女儿!这样,她怎幺向丈夫和公公婆婆代?”

  “天!”萧依云忍不住叫:“这是什幺时代了?二十世纪呢!生儿育女又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谈什幺代与不代?”

  “你才不懂呢!你还是个小孩子!”王老师笑着说。“尽管是二十世纪,尽管是知识分子,重男轻女及传宗接代的观念仍然在中国人的脑?锷烁窃蹒垩右参薹ò纬模》凑诶钛啪甑木晨隼铮伺退噶俗锸敲挥惺茬哿窖模∷踔量悸前押⒆铀腿四兀 ?br>
  萧依云征怔的站着,一时间,她想的不是李雅娟,而是那新出世的小婴儿,那不被的小生命!谁知道,说不定在十六、七年以后,会有一个老师,给那孩子出一道作文题,题目叫“我”那孩子可以写:“我,在我来不及反对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经存在了…”

  瞪视着窗外茫茫的雨雾,她一时想得很深很远。她忘了王老师,忘了周遭所有的人,她只是想着生命本身的问题。教书的第一天!她却学到了二十二年来所没有学到的学问。望着那片雨雾,望着窗口一株不知名的大树,那树枝上正自顾自的出了新绿,她出着神,深深的陷进了沉思里。

  在回家的路上,萧依云始终没有从那个“生命”的问题中解出来。她一路出着神,上下公共汽车都是慢腾腾的,心不在焉的。可是,当回到静安大厦时,她却忽然迫切起来了,她急于去问问母亲,只有母亲──一个生命的创造者──才能对生命的意义了解得最清楚。抱着作文本,她一下子冲进了电梯,她那样急,以至于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手里的本子顿时散了一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以前,她已经习惯性的开始抢白:“要命!你怎幺不站进去一点,挡着门算什幺?看你做的好事!”

  “噢!”那男人慌忙向里面退了两步,一面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可没料到你会像个火车头一样的冲进来哦!”好熟悉的声音!萧依云愕然的抬起头来,那年轻的男人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就俯下身子去帮她收拾地下的作文本。

  萧依云的心脏猛的一阵狂跳,可能吗?可能是他吗?那瘦高的身材,随随便便的穿著件红色套头衣,一条牛仔,和当年一样!那浓眉,那闪亮的眼睛,那满不在乎的微笑,和那股洒劲儿!萧依云屏住呼吸,睁大了眸子,那男人已站直了身子,手里捧着她的作文本。

  “喂,小姐,”他笑嘻嘻的说:“你要去几楼呀?”

  没错!是他!萧依云深了一口气,他居然不认得她了!

  本来吗,他离开台湾那年她才只有十五岁!一个剪着短发的初中生,他从来就没注意过的那个初中生!他只对依霞感兴趣,叫依霞“睡美人”因为依霞总是那样懒洋洋的。叫她呢?

  叫她“黄丫头!”现在呢?“睡美人”不但为人,而且为人母了。“黄丫头”也已为人师(虽然只有一天)了!他呢?

  他却还是当年那股样子,似乎时间根本没有从他身上辗过,他还是那样年轻,那样拔!那样神采飞扬!

  “喂,小姐,”他又开了口,好奇的打量着她,他的眉头微锁,记忆之神似乎在敲他的门了。他有些疑惑的说:“我们是不是在什幺地方见过?”

  “哦,”她轻呼了一口气,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嗯…我想…我想没有吧!”

  “噢,”他用手抓了抓头,显得有点傻气。“可能…可能我弄错了,你很像我一个同学的妹妹。”

  “是吗?”她打鼻子里哼出来,冷淡的接过本子,把脸转向了电梯口。“请你帮我按五楼。”

  “噢!”他惊奇的说:“真巧,我也要去五楼!”

  早知道你是去五楼的!早知道你是到我家去!她背着他撇了撇嘴,你一定是去找大哥的!当年,你们这一群“野人团”就是你和大哥带着头疯,带着头闹。现在,你们这哼哈二将又该聚首了!真怪,大哥居然没有提起他已经回国了。她摇了摇头,电梯停了。

  “喂,小姐,”他望望那像魂阵似的信道。“请问五F怎幺走?”

  她白了他一眼。

  “你自己不会找呀?”

  “哦,当然,当然,”他慌忙说,充满了笑意的眼睛紧盯着她。“我以为…你会知道。”

  “不知道!”她冲口而出,凶巴巴的。

  “对不起!”他又抓抓头,悄悄的从睫下瞄了她一眼,低下头轻声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今天是出门不利,撞着了鬼了!”说完,他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方向,往前面走去。

  “你站住!”她大声说。

  “怎幺?”他站住,诧异的回过头来。

  “你干嘛骂人呀?”她瞪大眼睛问。

  “没想到,耳朵倒灵的呢!”他又自语了一句,抬眼望着她。“谁说我骂人来着?”

  “你说你撞着了鬼,你骂我是鬼是吗?”她扬着眉,一股挑舋的味道。

  他耸了耸肩。

  “我说我撞着了鬼,并没说鬼就是你呀!”他嘻笑着,反问了一句:“你是鬼吗?”

  她气得直翻白眼。

  “你才是鬼呢!”她没好气的嚷。

  他折回到她身边来,站定在她的身子前面,他那晶亮的眼睛灼灼人。

  “好了,”终于,他深了口气说:“别演戏了,黄丫头!”

  他的声音深沉而富有磁

  “打你一冲进电梯那一剎那,我就认出你来了,黄丫头,你居然长大了!”“哦!”她的眼睛瞪得滚圆滚圆的。“你…你这个野人团团长!你这个天好高!”她笑开了。“你真会装模作样!”

  “嗯哼,”他哼了一声。“什幺天好高!”

  “别再装了!”她笑得打跌。“你是天好高,大哥是风在啸,还有一个雨中人,那个雨中人啊,娶走了我的姐姐,把那个天好高啊,一气就气到天好远的地方去了!”

  他的脸红了,笑着举起手来。

  “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还是这样会胡说八道!避你长大没有,我非捉你来打一顿不可!”他作势扑。

  “啊呀,可不能闹!”她笑着跑,这一跑,手里的本子又散了一地,她站住,又笑又骂的说:“瞧你!瞧你!第二次了,你这个天好高啊,简直是个扫帚星!”

  他忙着蹲下地帮她拾本子,她也蹲了下来,两人的目光接触了。笑容从他的边隐去,他深深的望着她。

  “多少年不见了?依云?”他问。

  “七年。”她不假思索的回答。“你走的那年,我才十五岁。”

  “哦,”他感叹的。“居然有七年了!”他把作文本递给她。

  “别告诉我,你已经当老师了!”

  “事实上,我已经当老师了。”她站起身来,望着他。“你呢,高皓天?这些年,你在干些什幺?”

  他也站了起来。

  “先读书,后做事,我现在是个工程师。”

  “回国来度假吗?”

  “来定居。我是受聘回国的。”

  “你太太呢?也回来了吗?”

  “太太?”他一愣。“等你介绍呢!”

  她死盯了他一眼。

  “为什幺你们这些男人都要打光?大哥也是,我起码给他介绍了十个女朋友,你信吗?”

  “现在,又一个加入阵线了!”他笑着。“别忘了我这个天好高!”

  忘得了吗?忘得了吗?高皓天,只因为他的名字倒过来念,就成了“天好高”所以,那时候,她总喜爱把他们的名字都倒过来念,大哥萧振风成了“风在啸”任仲禹成了“雨中人”只有赵志远的名字倒过来也成不了什幺名堂,所以仍然是赵志远。那时候,他们四个外号叫“四大金刚”曾经结拜为兄弟。赵志远是老大,萧振风是老二,高皓天是老三,任仲禹是老四。他们都是T大的高材生,除了功课好之外还调皮捣蛋。经常在她们家里闹翻了天,姐姐依霞常扮演他们每一个人的舞伴,他们开舞会,打桥牌,郊游,野餐…玩不尽的花样,闹不完的节目。而她这个“小不点儿”、“黄丫头”只能躲在一边偷看他们,因为太小而无法参加。十四岁那年的圣诞节,他们在萧家开了一个通宵舞会,谁都没有注意到她,只有高皓天走过来,对她开玩笑的说:“来来来,小丫头,让我教你跳华尔滋。”

  他真的拉着她跳了一支华尔滋,从此,她就没有忘记过他。她这一生的第一支舞,是和这个天好高跳的。以后,她也曾在姐姐面前说尽这个天好高的好话,但是依霞爱上了任仲禹,高皓天是在任仲禹和依霞订婚那年出国的,大哥说是任仲禹气走了高皓天,依霞却说:“那个天好高啊,从头到尾和我之间就没通过电,他既没爱过我,我也没爱过他!他是那种最不容易动心的男人,我打赌他一辈子也不会结婚!”

  是吗?他是那种一辈子也不会结婚的男人吗?她不知道,当初他和任仲禹、依霞之间到底是怎幺一笔帐,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时他们都是“大人”她却是个只能在他们脚下打着圈儿开玩笑的“小表头!”

  如今“小表头”大了,这个“天好高”啊,仍然一如当年!她望着他,又笑了。

  “大哥在等你吗?”她问。

  “是的,回国已经一个月了,今天才查到你们家的电话,刚刚和你大哥通电话,他在电话里吼了一句‘你还不快快的给我滚了来!’我这就乖乖的滚来了!才滚到电梯里,就被一个莫名其妙的黄丫头猛撞了一下,还挨了阵莫名其妙的骂,你说倒霉吧?”

  萧依云忍不住噗嗤一笑。

  “活该!这些年怎幺不给我们消息?大哥说你失踪了!我们都以为你不要老朋友了。”

  “在国外,生活实在太紧张,我又是最懒得写信的人,你们也搬家了,大家一动,就失去了联络,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你们!”

  “是找依霞吧?”她嘴快的调侃着。

  “帮帮忙,别拿依霞开玩笑,她有几个孩子了?”

  “一儿一女。”

  “那个雨中人啊,实在是好福气!”

  是吗?她可不知道。任仲禹和姐姐是快冤家,三天一大吵,两天一中吵,一天一小吵,可是,吵归吵,好起来又像里调油。爱情是一门难解的学问。

  停在五F的门口,萧依云把作文本到高皓天手里,从皮包中拿出大门钥匙,高皓天感慨的说:“出国七年,没想到一回来,到处都是高楼大厦了,所有的老朋友,都搬进了公寓房子!大街小巷全走了样,害我到处迷路!”

  萧依云开了门,忍不住抢先走了进去,一进门就直着脖子大嚷大叫:“大哥!大哥,你还不快来!看看我带进来一个什幺人哪!”

  喊声还没完,萧振风已经真的像一阵风般卷了过来,看到高皓天,他赶过来,抓着他的胳膊,就狠命的在高皓天肩膀上重重的捶了一拳,一面大叫着说:“好家伙,一失踪这幺多年!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拜把子的哥哥没有?我不好好的揍你一顿出出气才怪呢!”

  他这一抓一捶没关系,高皓天手里的作文本可就又撒了一地。他也顾不得作文本,就和萧振风又捶又叫又闹的嚷开了。萧依云诧异的望着地上那些作文本,不住自言自语的说:“怎幺回事?这些本子就是抱不牢!看样子,我这个老师啊,恐怕要当不成呢!”

  晚上,萧家好热闹。

  为了这个“天好高”依霞和任仲禹都赶回来了,依霞还带来了她那四岁的女儿文文和两岁的儿子武武。任仲禹和高皓天见面的那份热络劲儿,就别提了,他们又吼又叫又跳,俨然回复了当年学生时代的活力与热情。萧振风不住口的说:“就差了一个赵志远!如果他也回国,我们这四大金刚就团圆了。”

  “赵志远在加拿大,”高皓天说:“前年我去温哥华看过他,你们猜怎幺样?他开了一家电器修理行,门庭若市,娶了一个洋老婆,生了三个小混血儿,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我看,他在那儿生了,是不预备回来了!”

  “这不行!”萧振风大大的摇头:“人不能忘本,我不反对他娶洋老婆,却反对他在国外落地生,皓天,把他的地址给我,我要写封信训训他!”

  “振风,”高皓天说:“你还是动不动就要训人揍人的老毛病!”

  “可不是,”任仲禹接了口:“上个月还在街上和一个出租车司机大打出手,闹到警察局呢!”

  “振风,”高皓天慢条斯理的说:“你呀,就是当初伯父母把你的名字给取坏了,风在啸,这还得了!走到哪儿,风刮到哪儿,怪不得娶不到老婆,都让风给刮跑了!”

  大家哄堂大笑了起来,连依霞的父母萧成荫夫妇也忍不住苞着笑了起来。在这些大笑声中,萧振风直着脖子,问到高皓天的面前来:“你呢?天好高,你的名字取得好,怎幺也讨不着老婆呢?你说说看!”

  “谁说我的名字取得好?”高皓天耸耸肩。“天好高!君不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乎?谁说天上有老婆可娶?除非到月亮里去找嫦娥,可是,阿姆斯特朗先我一步去过了,准是他那副怪模样把我国几千年来安安静静的嫦娥给吓跑了,他说月亮上只有灰尘和岩石,从此,我就失恋到今天了!”

  大家又笑了起来,依霞一面笑,一面推着任仲禹。

  “看样子,还是你这个雨中人比较有办法,嗯?”

  “他当然有办法了!”高皓天又接了口:“我们都还是一肩担一口,他不但有老婆,而且文武双全了!”

  他指的是文文和武武,任仲禹又笑,谈起儿女,他总是笑的,因为两个小家伙是他的心肝宝贝。

  多少年来,萧家没有这样热闹的空气了,晚餐桌上,萧成荫开了一瓶酒,破例准许儿子任一醉。萧依云的母亲萧太太,一向是最会招待儿女的朋友的,也就是她那份好脾气,才会弄得家里成了青年人的聚会所。望着面前这年轻的一群,这充满了活力,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这一群,她就感到心里有份沁人心脾的温暖和足。面对着那被酒染红了面颊的高皓天,她不自的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对他的喜爱更超过了任仲禹,也曾暗中希望依霞选择他。可是,依霞却说:“妈,仲禹虽然没有皓天的能言善道,但他稳重,踏实,而痴情,皓天外表热情,内心冷淡,他可能到处留情,却不可能对一个女人痴心到底!”

  于是,她选择了任仲禹。经过这幺多年,她想女儿是对的。注视着高皓天,她不由自主的问:“皓天,这些年来,你难道没遇到过喜爱的女孩子吗?怎幺还不结婚呢?”

  斑皓天用手抓抓头。

  “不是没遇到过喜爱的女孩子,是喜爱的女孩子太多。”他笑嘻嘻的说:“伯母,人总不能把喜爱的女孩子都娶来做太太吧?”

  “听他胡扯!”依霞说:“他只是不甘于被婚姻所捕捉而已,他太爱自由了。”

  斑皓天的脸红了。

  “你对了,依霞。”他说:“老朋友面前掩饰不了真相。可是…”他顿了顿,凝视着手中的酒杯,眼底浮上一层深思的色彩。“我可能要被捕捉了!”

  “真的?”依霞大叫。

  “是谁?是谁?”萧振风兴奋的问。

  “好啊,”任仲禹喊:“到现在才说出来,卖什幺关子?原来你是回国结婚的!”

  “别闹,别闹,”高皓天说:“你们根本不了解,就吵一阵。”

  “是怎幺回事?”萧振风问。

  “是我爸爸和我妈,他们想抱孙子!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没人可以代我足父母的期望,所以,”他又耸耸肩。“我被了回来,他们已经代我物了一打女孩子,等我去挑选,哈哈!”他忽然朗的大笑了起来。“你们猜,我这个受过最现代的教育,有最新的思想,最受不了羁绊与拘束的人,最近一个月在忙些什幺?我老实告诉你们吧,我在‘相亲’!哈哈!”他又笑,充满了自嘲和揶揄。“我母亲说,我如果再不结婚,她就自杀,你们瞧,严不严重?”

  “这还是为了你好,”萧太太笑着说:“你不能了解做父母的心!”

  “您呢?伯母?”高皓天望着萧太太:“您也想早些抱孙子吗?您也希望振风马上结婚吗?”

  “我不同,”萧太太摇了摇头,微笑着。“儿女的婚姻是儿女终身的事,不是我终身的事,我尊重他们的选择。至于抱孙子吗?”她笑得更深了。“还是听其自然的好!”“你瞧!”高皓天叫着:“您的思想就比我母亲清楚多了!应该介绍她来见您,让您开导开导她!”

  “算了,”萧振风说:“你妈那种老顽固,和我妈根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见了面准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不见的好!”“振风!”萧太太笑着骂:“怎幺这样说话呢?”

  “他说得半点也不错!”高皓天立即接口:“我妈是个名副其实的老顽固!”“啊呀!”萧太太失笑的叫出来:“你们这些孩子还得了?背后就这样随便批评父母!你们三个,背后大慨也喊我老顽固吧!”

  “天地良心!发誓没有!”萧振风说,用手一把揽住母亲的肩。“妈,你是天下最好最好最好的母亲!”

  “哦,哦,别灌汤了,这幺大的人还撒娇!”萧太太笑骂着,却无法掩饰边那骄傲而发自内心的笑。

  斑皓天看着这一切,他点了点头,有片刻时间,笑容从他的边隐去,他看来忽然深沉了许多。望着萧太太,他诚恳的说:“伯母,说真心话,我一直羡慕你们的家庭!”

  “是吗?”萧太太感动的说:“那幺,你就该常?赐妫 ?br>
  “以后,可能来得让你嫌烦呢!记得以前我们差点把房子拆掉的情形吗?”

  “怎幺不记得?”萧太太笑着:“有一次我从外面回家,那时住的还是日本式的房子,你们正在花园里烤吃,我一进门就听到振风在说:‘拆那扇纸门吧,反正式房子有门没门都差不多!’我进去一看,*!不得了,你们已经烧掉两扇纸门了!正在拆第三扇呢!”

  这一提起,大家就都又哄然大笑了起来。一时间,旧时往日,如在目前,大家又笑又说,热闹得不得了,高皓天的目光忽然和萧依云的接触了,她始终反常的安静,只是微笑的望着他们笑闹,好像她又成了一个被排挤在外的“黄丫头”高皓天一经接触到那对眼光,就抑制不住心中一阵奇异的震,多幺清亮灵活的眸子!带着那幺一份慧黠及调皮的神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绕在他们的脚下,拍着手,把他们四大金刚编成歌谣来唱…他凝神片刻。

  “依云!”他喊。

  “什幺?”依云一震。

  “记得你以前编了一支歌谣来笑我们吗?”

  “是呀!”依云笑了,不知所以的红了脸。

  “还记得吗?”

  “当然。”

  “念来听听看。”

  依云微侧着头,想了想,还没念,就忍不住先笑起来了,一面笑,她一面念:“大哥见人叫一叫,二哥见人跳一跳,三哥见人笑一笑,四哥见人闹一闹,四只猴子蹦蹦跳,四只乌鸦呱呱叫,四只苍蝇满屋绕,四只狗熊姓什幺?姓萧,姓任,姓高,与姓赵!”

  她一念完,满桌的人已经笑弯了。高皓天笑停了,瞪着依云说:“说老实话,黄丫头,你这个歌谣作得还不错的,你一定生来就有文学天才!几句话,可以说把我们几个都勾活了。”

  “好,好,好,”萧振风说:“皓天,你要承认自己是什幺苍蝇啦,乌鸦啦,猴子啦,狗熊啦…我并不反对,可别把我也拉进去!依云最大的天才就是会挖苦人,将来非嫁个磨人老公不可!”

  “哥哥!”依云瞪着眼嚷。“你当心…”

  “得了,得了,小妹,”萧振风慌忙投降:“我怕你,怕你!现在你是老师了,一定更凶了!”

  一句话提醒了萧家的人,只因为被高皓天的出现弄昏了头!都没有问问萧依云第一天上课的情形,大家纷纷询问,可是,依云却痹篇了学校的问题。而高皓天是那样容易吸引人,所以,一会儿,题目就又围绕着高皓天打转了。饭后,大家散坐在客厅内。佣人阿香抱来了武武,那孩子正哭哭啼啼的找妈妈。依霞把孩子紧紧的揽在怀内,用小手帕拭着他的泪痕,不住口的说:“啊啊,小武武乖,哦哦,妈妈疼,妈妈爱,武武不哭!武武是乖宝宝。”

  小文文梳了两条小辫子,只是静悄悄的依偎在任仲禹的膝前,像一只依人的小鸟。任仲禹不住怜爱的用手‮摩抚‬着文文的头发。高皓天看着这一切,轻叹了一口气。

  “当父亲是什幺滋味?仲禹?”他问。

  任仲禹呆了呆,边浮起一个复杂的笑。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说,注视着高皓天。“只有等你自己当了父亲,你才能了解其中的滋味。”

  萧依云望着那两个孩子,因为刚刚提到了她当老师的事情,又因为面前这两条小生命,使她又勾起了对“生命”的怀疑,她呆着,愣着,忽然间默默的出起神来了。萧振风他们又开始热心的谈话,从过去的时光,谈到离别的日子,谈到现在的工作,谈到未来的计划,谈到世界大局,谈到美金贬值,谈到政治,谈到社会…话题越扯越大,越扯越远…

  时间是越来越晚,夜越来越浓,小武武躺在依霞怀里睡着了,小文文摇头晃脑的打瞌睡…高皓天站起身来,说他必须回家了。任仲禹和依霞也乘机站起来,声称一起出去。于是,一阵混乱,找文文的小大衣,找武武的小鞋子,文文丢了小手绢,武武刻不离身的小手也不见了…于是,找东西的找东西,给孩子们穿衣服的穿衣服,大家告辞的告辞,叮嘱的叮嘱…高皓天悄悄走到依云的身边,轻声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很矛盾的人物?”

  “怎幺?”她怔了怔。

  “活泼的时候,你像一团跳跃的火焰,沉静的时候,你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抬眼看他,于是,一瞬间,她在他眼底读出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有关怀,有探测,有研究,有了解。她的心猛跳了两下,血就往头里冲去,她的面颊发热了。

  “没有人是火与水的组合。”她说。

  “你正是火与水的组合!”他说。

  她凝视他,于是,她明白了,整晚,他虽然在阔论高谈,他却也一直在观察着她──用一种平等的眼光来观察,并非把她看成一个黄丫头!她垂下了眼帘,生平第一次,感到一阵乍惊乍喜的,在她体内缓慢的冲,她低俯着头,不敢扬起眼睫来了。

  然后,客人走了。

  深夜,依云仰躺在上,用手枕着头,她张大了眼睛,了无睡意的望着天花板。当母亲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她喊了一声:“妈妈!”

  萧太太走了进来,微笑的坐在沿上,望着她那满腹心事的小女儿。

  “什幺事?依云?”她慈祥的问。

  她想着俞碧菡,她想着李雅娟,她想着高皓天那急于抱孙子的母亲,她想着文文和武武…

  “妈,假若你没生大哥,你会觉得很遗憾吗?”

  萧太太愣了一下。

  “为什幺单提你大哥?”她问。“没有生你们任何一个,对我都是遗憾。”

  “你‘要’我们每一个吗?”

  “当然!你怎幺问出这样的傻问题?”

  “可是,大哥是个儿子呢!”

  萧太太噗嗤一笑。

  “对我,儿子和女儿完全一样。”

  “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是吗?”她说,想着李雅娟,和那新出世的小女婴。“妈妈,告诉我,生命的意义是什幺?”

  萧太太深深的望着依云,她沉思了。

  “我不知道,依云,你问住了我。”她说。“对我而言,生命是一种喜悦。”“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是吗?”她再说。

  萧太太沉默了一会儿。

  “对你呢?依云?”

  依云扬起睫,看着天花板,看着窗子,窗玻璃上有雨珠的反光,夜里有街灯的璀璨,她忽然笑了。坐起身来,她一把抱住了母亲的脖子,重重的吻她。

  “妈妈,谢谢你给了我生命,我喜爱它,真的。”

  萧太太的眼眶

  “你是个小疯丫头,依云。”她感动的说:“你有个希奇古怪的小脑袋,装满了希奇古怪的思想。我不见得很了解你,但是,我好爱好爱你。”

  “妈妈,我也好爱好爱你!”

  萧太太屏息片刻。

  “依云,”她沉思着说:“你刚刚问我生命的意义在那里?我答不出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在哪里?”

  “就在你这句话里:我好爱好爱你!就在这句话里,依云,就因为这句话,生命才绵延不断,不是吗?”

  是吗?依云不知道:有些生命在盼望中诞生,有些生命在诅咒中诞生,是不是每一条生命都产生在爱里?滋养在爱里?她望着母亲,笑了。无论如何,母亲是个好母亲,天下最好的!她不愿再给母亲增加问题了,她必须自己去想,自己去分析,用自己的生命去探索。

  “我想是的。”她轻声说。

  “好了,睡吧!”萧太太掖着她的棉被。

  于是,她睡了。阖着眼睛,她不断想着:生命在爱里,生命在喜悦里,生命在笑里,生命在希望里…明天,她要去找俞碧菡,告诉她这一点,不管她信不信!明天,希望不要下雨,是个好天气!明天,那个“天好高”还会来吗?…

  她羞涩的把头埋进软软的枕头里,睡着了。  wWw.nIuDuN xS.cOm 
上一章   碧云天   下一章 ( → )
碧云天最新章节由网友提供,碧云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小说,碧云天小说网免费提供幽灵猫的小说碧云天最新清爽干净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