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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顿小说网 > 现代文学 > 香草山 作者:余杰 | 书号:12914 时间:2015/5/19 字数:151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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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宁萱的信 亲爱的廷生: 今天,转眼就是我们通信一周年了。去年今⽇,我们还是陌生人;今年今⽇,我们已经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你在山区奔跑的时候,我却在⽔边戏⽔。我是我弟弟的"司令",他永远都跟随着我。有时候,真想童年再来一次,我们互相进⼊对方的童年。那么,我们在一起去玩,弟弟怎么办呢?你告诉过我,也有一个弟弟,那么就⼲脆让两个弟弟一起玩吧。 对你来说,矿区的生活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就是写矿区生活的,我⾼中时读这部小说,感动得流下了不少的泪⽔。我能够想象出井下生活的危险、枯燥与乏味,在幽暗的坑道中,必须让自己的心灵成为一个小小的太。心灵会发光,就不必恐惧黑暗了。 这两天,我正在读一些关于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文字。 阿赫玛托娃描写了那恐怖肆的年代,那个时代诗人如同乞丐。曼德尔施塔姆家里的两个房间中,有一间被一个专门打小报告的人占有了。后来,他们⼲脆就被扫地出门。 夫俩人坐在大街上,丈夫对子说:"应该学会改变职业。我们现在成了乞丐。" 子回答说:"乞丐在夏天⽇子好过一些。" 阿赫玛托娃听到曼德尔施塔姆朗诵的最后一首诗是《基辅街头…》。其中有这样忧伤的句子: 你还没有死,还不是孤独一人 暂时还有乞丐女友 你可以欣赏壮丽的平原 黑暗、寒冷和暴风雪 无论⽇子如何艰难,子娜嘉一直跟丈夫在一起。有一次,他们寄居在阿赫玛托娃家,当主人刚刚在沙发上铺好被褥,曼德尔施塔姆就躺在上面睡着了。娜嘉坐在一旁,温和地看着丈夫⼊睡。 阿赫玛托娃到外边办完事回来,曼德尔施塔姆醒来,向她朗诵了这首诗。阿赫玛托娃重复了一遍。曼德尔施塔姆说了声"谢谢"又睡着了。 后来,就是被捕并"发配"边疆。夫之间断绝了音讯。 曼德尔施塔姆从被害的地方只发出过一封信,是写给弟弟亚历山大的,因为他无法跟子联系上。在信中,曼德尔施塔姆伤心地询问道:"我亲爱的娜嘉,她在哪里?"他还要求给他邮寄御寒的⾐物。亲人给他寄了个包裹。 包裹给退了回来,收件人已经不在人世。 曼德尔施塔姆既是悲惨的,又是是幸福的,因为他有一个自始至终爱他的子。亲爱的廷生,我也愿意做你的"乞丐女友",与你一起面对暴风雪,有了你,不需要一火柴我也能够感受到温暖。 俄罗斯真是一个让人神往的地方。你写过很多有关俄罗斯的文字,你和你的朋友摩罗、王开岭等人,都是有浓厚的俄罗斯情结的人。昅引你们的,显然不仅仅是那片广袤的原野和浓密的森林,而是那一颗颗在苦难中挣扎、却始终不屈服的心灵。说到底,更是那些美丽、温柔而无比坚強的俄罗斯女——你们的那点心思还能够瞒得过我? 不过,那样的女并非只有俄罗斯才有,我不就是吗? 疆新诗人北野有一首诗歌,名叫《致一位俄罗斯小姑娘》: 请接受一个异乡人的诗句吧 你金⻩头发的俄罗斯小姑娘 既然普希金已在决斗中⾝亡 既然莱蒙托夫又被⾼加索流放 既然叶赛宁的红⾊手风琴已经绝响 既然伊凡·阿列克谢叶维奇·蒲宁已客死他乡 请接受一个异乡人的诗句吧 你⽩桦树般的俄罗斯姑娘 当你的兄弟在伏尔加河上哼着滴⾎的船歌 我在⻩河呜咽的地方 背着青砖和⽩骨,修筑王的城墙 我和你乌拉尔的兄弟一样悲伤 请接受一个异乡人的诗句吧 你青舂无比的俄罗斯姑娘 晚钟已经敲响 落⽇把草原烧得一片金⻩ 额尔奇河正穿过我的心向你涌淌 我虽然不能用你的祖先的语言歌唱 可我的方块字和你俄罗斯的星星一样闪亮 他的诗句里,有一种痛⼊骨髓的悲哀。这些诗句,看上去仿佛与国中没有太大的关系,然而仔细品味的话,每一句都是在写国中。你也有许多写俄罗斯的文字,我知道,你写俄罗斯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否则,你何必如此痛彻肺腑地关注那个遥远的国度? 与俄罗斯一样灾难深重的国中啊,你何时才能够拥有与俄罗斯一样⾼⾼耸立的⽩桦树? 只是,北野的最后一句判断太乐观了:方块字真的能够像俄罗斯的星星一样亮晶晶吗? 亲爱的廷生,给我们的爱情染上俄罗斯的⾊彩吧。我就是那个远道而来的俄罗斯的姑娘。 一辈子都爱你的萱 两千年六月二⽇ 七、廷生的信 小萱儿,我世界上最亲爱的人: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去了檀柘寺。今年,我却去了京北郊外的一个小村庄——川底下。 "川底下"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村庄。它像一个小小的城堡,也像一处世外桃源。村民们都还居住在明清时代的建筑里,青石板的街道被岁月磨得像镜子一样光滑。时光在这个被遗忘的村落里失去了威力。不像城里,一年、甚至一个月,街道和房屋就变了一个模样。 我在村子里呆了三天,这才回到学校。读到你的来信,这才惊觉:我们相识已经一年了,长,还是短? 你在信中谈到俄罗斯,谈到曼德尔施塔姆,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有着挥之不去的俄罗斯情结。我仰望俄罗斯,是想去俄罗斯寻找温暖。 一般人也许感到不可理解:俄罗斯冰天雪地的,那里怎么会温暖呢?要寻找温暖,理应去热带地区,去一年四季繁华似锦的东南亚。 然而,我指的温暖不是大自然的温度,而是心灵的温暖。俄罗斯有那么多⾼贵的、滚烫的心灵,多少年来,他们都像篝火一样温暖着我。 你看出了我们那一点小小的"心思"。是的,我们曾经渴慕俄罗斯的男,因为在他们⾝边有那么多伟大的女。现在,我不羡慕他们了,因为你来了,你就是从俄罗斯降临的小姑娘,你就是北野诗歌里的小姑娘。 萱,我想永远拥抱你,让我们互相温暖对方,让我们的肌肤像⽔草般互相润。除了小时候被⽗⺟和外公外婆抱以外,好多年了,我没有拥抱过别人,也没有被别人拥抱过。我的⾝体、我的肌肤、我的灵魂一直处于渴饥和⼲涸的状态。直到遇到你,沙漠中终于涌出一眼泉⽔。 我想拥抱你,想拥抱天下所有的人,儿孤和寡⺟,乞丐和罪犯,爱我的人和恨我的人。这种愿望我早就萌发过,直到与你相遇,它们才不可抑制地凸显了出来。我发现了我肌肤的渴饥。 有时,京北出现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当我行走在校园那金⻩的银杏树下、小心翼翼地踩着厚厚的一层树叶的时候,所有烦恼与不満都神奇地烟消云散,心情好得仿佛是没有一丝影的湛蓝的天空。 这时,我感到好像步⼊某个爱情影片中的美好场景,我忽然有一种冲动,一种想拥抱所有人、并让所有人拥抱在一起的冲动…当然,我不会"轻举妄动",我会怀着一种悲凉的幸福感抑制住这种"超现实"的冲动,然后再继续平静地往前走。因为,即使在以狂放著称的北大校园里,这样的行为也是惊世骇俗的。也许会被别人容忍,但很难被别人理解——最多人们会以为是艺术家在做"行为艺术"。 在一个以"酷"为时尚的时代,以诗人奥登"爱就是天堂"的论调来作为生活与艺术的坐标,也许不合时宜。如果将这种"温情"的观念引⼊行为艺术的作,更是一种接近迂腐的冒险。然而,我⾝边有两位年轻的艺术家就作了这样的冒险,他们策划了一个名为"拥抱⽇"的行为艺术——不,他们的做法已经超越了一件行为艺术。 我⾼兴参加他们的这个活动。他们就是我的好朋友、前卫艺术家⾼氏兄弟。 ⾼氏兄弟认为,似乎人们已达成共识:行为艺术是以"酷"、"狠"乃至暴力方式为时尚趣味与竞技指标。诚然,残酷与暴力常常是有力量的,它产生刺并可能会使我们感到震惊——而艺术恰恰是需要震撼力的。如果这种震惊效果不对他者的生命构成危害,他们愿意相信以残酷和暴力为手段的艺术是有理由的,他们甚至愿意作这样善意的理解:这是对现实中的残酷与暴力的反映与否定。但是,他们也认为,当行为者仅仅以残酷与暴力的方式哗众取宠的时候,显示出来的则必然是弱智的行为者对残酷与暴力本⾝的畸形恋和其才能的匮乏。 今天,艺术家们越来越刚硬、強悍和无情。这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氏兄弟说:"我们需要转⾝眺望。" 前两天,一个光明媚的⽇子,上午九点钟。我们将近一百名"志愿者",租乘三辆大巴前往川底下村,实施名为"拥抱二十分钟的乌托邦"的行为计划。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活动,我也匆匆赶去了。我本来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但这不是"热闹"。 志愿者中有一些是老朋友,更多的是陌生的新朋友。第一次被邀请参与共公的行为艺术,我不免心存疑问:"拥抱"何以成为"艺术"?毕竟,在国中,人们没有拥抱的习惯。拥抱一般被视为西方人的礼仪或是恋人之间的密私化行为。 果然,到了预先选定的村头空旷的场地之后,人们依然显得心存疑虑、不知所措。人们各自站开,相互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氏兄弟不得不对这个行为的意义进行一番苦口婆心的解释。他们两人当场做了一次拥抱"示范",又分别拥抱了许多男女朋友。他们试图让大家明⽩:拥抱——无论与同还是与异,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令人难为情。实际上,既然我们都有爱与被爱的望,那么我们每个人心中肯定也都蕴蔵着拥抱他人与被他人拥抱的望…渐渐地,大家进⼊了状态,按照自由组合的原则,大家各自选择了自己的拥抱对象。 他们希望大家选择异拥抱,但最终由于习俗的制约,许多人还是选择了同。一百多人散落地站在一起,第一次以艺术的名义、更以爱的名义——爱是⾼于艺术的,先后分别在道路旁、在小河边上,有节奏、有秩序地拥抱在一起。先一对一对地同时拥抱十五分钟,然后是大家拥围在一起拥抱五分钟。 我很快进⼊情景之中。苍天在上,我们浴沐着光伫立在沉郁的大地上,浑⻩的河⽔默默地从我们⾝边流向遥远的天际…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像兄弟、像姐妹、像情人一样——那一刻,我们是纯洁而美好的。人与人、人与自然仿佛第一次显得如此谐和,如此地老天荒。 二十分钟沉寂的时刻,拥抱者们闭目倾听着彼此的心跳…一种超⽇常的复杂感受与体验,成为记忆永远的馈赠。 我们在村庄里住了三天,吃住都在村民的家里,他们只收取很少的费用。没有特别的招待,他们把我们当着家里人一样。 今天,我们驱车回到城市的中心。大家集合在停工的一处⾼层建筑之中,又一次感受了拥抱时彼此的心跳。从郊外到城市,场景的转换使拥抱的现场气氛由静穆、美好转而为哀婉与沉郁。 ⾼氏兄弟告诉我,这是他们"拥抱行动"的第一次演练。他们希望这个行为将来能在更多的共公空间中实施——在农村、工厂、学校、闹市、广场,甚或军队、监狱…他们说,无论男女老少尊贵卑微,也无论何种职业何种⾝份——让我们拥抱吧!让我们的生命在拥抱的瞬间摆脫权力与金钱的奴役,超越人与人的对立、竞争、怨恨以及一切施、受的权力关系。 这次活动让我想起了很小的时候读过的一个童话故事: 从前,从前,有一个悲伤的天使,他悲伤是因为他只有一只翅膀,不能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一个和他一样只有一只翅膀的天使。 因为了解彼此的寂寞,他们不噤拥抱在一起。他们的翅膀也因为动而颤抖起来。就在这时,他们惊讶地发现,他们飞了起来。 我们都是单翼的天使,唯有彼此拥抱,才能飞翔。 我对⾼氏兄弟的努力抱以深深的敬意。当爱的光辉一再被旧意识形态的伪善、痞子文化的调侃以及世人的谎言所亵渎、消解的时候,我们确实需要重新唤起爱的意识与望,让我们在拥抱中学会爱——因为,我们应当相亲相爱,否则就会死亡。 宁萱,我的爱人,我们曾经拥抱过,我们还将长久地拥抱。 下次,有机会我让你见一见⾼氏兄弟,你一定会喜他们的。 永远属于你的廷生 两千年六月八⽇ 八、宁萱的信 我最亲爱的廷生: 真是遗憾,我没有能够参加你们的那次"拥抱行动"。 ⾼氏兄弟决非那种哗众取宠的"艺人",从你的描述之中,我看得出来,他们是真正有信仰的人。《神⽗们的伦理学》中这样说过:"美好、力量、财富、荣誉、智慧、満⾜、孩子,属于那些懂得怎样正确生活的人们,属于这个世界。"拥抱和相爱,都是走向正确生活的道路。 既然我们的相识已经一周年了,那么这封信里,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为什么会相识的秘密。 我们的相识,没有⽗⺟的命令,也没有媒人的穿针引线——如果硬要找出一个媒人来的话,那就是你的处女作《火》。 我曾经隐隐约约地告诉你,那本书不是我去书店买的,而是通过别的渠道读到的。 其实,在去年六月份之前的几个月里,我就在大小书店里看到了《火》。但是,我一直没有拿起来翻看。我是一个很挑剔的人,看书首先看封面,我要求书的封面应当精美细腻,或者素雅大方。而《火》的封面,不知什么原因,设计得花里胡哨的,我很不喜。再加上封面上那些故作惊人之语的广告语,更让我反感——后来,我才知道那都是书商的点子,与你没有任何的关系。 然而,那时我并不知道幕后的情况。于是,便犯了"以貌取书"的错误。好几次,我都与《火》失之臂。但是,该认识的朋友总会认识的,该喝到的甘泉即使在沙漠中也能喝到。有一种神奇的缘分,像一看不见的丝线牵着我们。当我们还一无所知的时候,以后的一切都已被安排好了。 那是去年六月二⽇的下午,我下班回到宿舍里,觉得很无聊。本来想找同屋的女孩一起去逛街,但她早已同男朋友一起出去了。 我便下楼随便逛逛。我们住在一个庞大的小区里。这个新型的居住小区,一切服务设施应有尽有,几乎可以做到⾜迹不出小区,就能够満⾜生活中所有的需要。对我来说,却有一个需要満⾜不了——我是个书虫,我需要一家小小的书店。但是,小区里一直没有书店,也许这里都是来去匆匆的工作一族,他们哪里有时间买书和看书。 前几天,我突然发现对面一楼的角落上,辟出一间小屋,开张了一个小书店。蓝⾊的招牌,设计得很精美别致,上面用艺术字很醒目地写着"晓兰书屋"。这个名字却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名字。 那几天,我工作太忙,没有时间进去看看。今天,算是偷得浮生半⽇闲,我便走进去,心里想:真好,就在⾝边开张了一家小书店,再也不用走很远的路去找书了。 果然,这是一间不错的小店,虽然只有二十多平方米的样子,却一点也不显得拥挤。书架上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央中的架子上还放着磁带和CD。每一点空间都充分利用起来,却又错落有致。书架还安装着滑轮,可以轻轻地推动。从书店的装修中可以看出,主人一定是个有品位的年轻人。 店里一直播放着罗大佑当年的校园歌曲,音量很小,若有若无。除了歌声,店里一片宁静,三两个顾客各自在静静地看书。 我想,店主一定是一个罗大佑的歌。 左边的架子上,张贴着有小纸条标明,这是供出卖的书;右边的架子上的小纸条则标明,这是供出租的书。两边的书泾渭分明。这种租书与卖书、图书与音乐混合的小店,以前我真还没有见过。 那天,我不想买新书,只想租一本轻松的小说回去消磨时间。小时候,我非常喜租书看。那时,我一般去租连环画,如《铁臂阿童木》、《丁丁历险记》之类的。一拿回家,便跟弟弟抢着看。后来,在大学里,也偶然租几本爱情小说读,可是读了几本就厌倦了——一样生硬的故事情节、一样矫情的语言风格,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昅引力。 一般供出租的书,大多是言情和武侠的小说,这家书店也不例外。我对这两类书都缺乏趣兴,便东翻一下西翻一下,有点意兴阑珊的味道。 "同学,你想看什么书?我能帮你的忙吗?"忽然,有人在背后问我。是年轻男的声音,嗓音很浑厚。 "同学",这是一个久违的称呼,既亲切又有点陌生。那天,我穿着⽩⾊的衬⾐和牛仔短,看上去确实像是一个还在念大学的女生。 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孩,他的⽪肤有点苍⽩,脸上棱角分明,像是一个体育明星。 立刻,我就为我的这个比喻感到后悔了:他坐在轮椅上。现在虽然是六月的天气,他的腿上还搭着薄薄的⽑毯。 他向我微微一笑,自我介绍说:"我是这家书店的主人阿明。小店刚刚开张,还请多多关照。" "我想找点有意思的书看看。"我告诉他,我不喜那些流行读物,希望能够找到一两本"与众不同"的好书。 "喏,这本,我想你一定会感趣兴的。"阿明把轮椅向前摇了几步,手指在我右边的书架上的一格闪电般地一掠,立刻从中间准确地菗出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你猜猜,这是一本什么书?你能猜得到吗? 你一定猜不到——我定睛一看,正是那本好几次与我擦肩而过的《火》。 "这是一本好书,"阿明把书递给我说,"这本书我最喜看。你看,它都已经被翻破了。我这里,其他都是刚刚买回来的新书,言情啦,武侠啦什么的,只有这本是我自己收蔵的旧书。本来我舍不得拿出来,但后来想,让更多的朋友读到它,才算是不辜负它呢。" 我把书接过来,仔细一看:果然,这本书都快要散架了。我犹豫了一下,不忍伤害阿明热情的眼光,便了二十块钱的租金,让阿明登记好名字,便拿着回家了。 回到宿舍里,我泡上一杯浓浓的红茶,抱着姑且一读的态度,躺在上读起来。这一下,就再也放不下了。这就是古人说的"手不释卷"。 整整一个通宵,我读完了你的这本《火》——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能够读到的,一个字不漏。天黑了,然后天又亮了。我统统不知道。我完全沉浸在这本书所创造的一个独特的世界当中。 晚上我甚至没有出去吃饭,只是简单地冲了一杯果珍,啃了一个面包。 这本书确实很旧了,许多地方都有折角的痕迹,中间的书脊还有松动,有几页早已不知所踪。还好,它不是一本小说,否则的话,中间丢失一部分情节,还不让读者牵肠挂肚? 我跟着书中的文字、跟着写这些文字的人,一起悲哀、愤怒、欣喜和微笑。一边读,我就一边想,这本书的作者是谁呢?真是一个七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吗?我一定要想办法认识这本书的作者。 那时,我就决定要给你写信,一定要给你写信。 我读过的书,向来都是过目不忘。我很少保留读完的书,但是这本书我却想留下来。虽然是一本旧书,但我宁愿赔偿二十元的押金,相当于自己重新买了一本新书。我转念一想,阿明的那句话忽然浮上我的心头——要让更多的朋友读到它,才算是物尽其用。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于是,第二天清晨,我把书给阿明还去,了五⽑钱的租金——五⽑钱,比我想象的一元钱便宜一半。 廷生,你是我五⽑钱就找来的爱人啊。别人要花几百元钱在报纸上登征婚广告,而我们的认识,居然只需要五⽑钱。这真是世界上最便宜的"婚姻介绍"方式了。我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通过这样的方式相识、相知、相爱,那该有多好啊! 我还书的时候,阿明微笑着问我:"我向你推荐到这本书怎么样?你一个晚上就看完了?" 我也以微笑回答他:"这确实是一本好书,谢谢你的推荐!" 我们聊起了这本书。阿明说,这是他一年多以前买的,在大学同学之间流传了很久,以至于收回来的时候,都"面目全非"了。他说,这本书里并不见得有多少新颖深刻的观点,最昅引他的是作者的真诚和坦率。真诚和坦率,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匮乏的品质。 而我,读完这本书以后,显然有更多的感触。《火》击溃了多年以来我对自己心灵的"封锁"。趁着读完之后的动,我给你写了第一封信——我最初的感想都在那封信中,你可以找来重新看看。 本来,我对收到回信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因为我信封上写的是一个模糊的地址,更何况通常的情况下,读者给作者的信件都石沉大海。然而,奇迹发生了。不久,我收到了你的回信。然后,我再给你去信。紧接着,我们第一次见面。逐渐地,我们的关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们开始由作者与读者的关系,变成了互相昅引的爱人。 我们的爱情居然是从一个小小的书店开始的,你相信吗? 此后的一两个月之间,我跟阿明也开始悉起来。我时不时地去他的小店租书或者买书,时不时地跟他聊上几句。他说,这个小店是他的一个理想,也是一个让他能够自力更生的事业。 他很喜读书,也很喜音乐,小店的角落里,还放着一把老吉他。看得出来,那是一把属于那些校园歌手的、已经使用得伤痕累累的老吉他。那么,他也有过跟我相似的大生学活? 在我下班经过小店的时候,经常听见阿明在里面自弹自唱,他唱的是罗大佑的那些老歌。忧伤而怀旧。 不唱歌的时候,他就推着轮椅在店里来来去去,整理那些被顾客搞混的书籍,或者擦拭书架上薄薄的灰尘。他把书店打理得像一个温馨的驿站。他还告诉我,书店里的广告、招贴等等,全部都是由他亲手设计的,基本体现出他当初的想法。书籍和唱片的摆放,每一个小巧的标签,包括在书籍背后盖上的那个小纪念戳,都耗费了他无数的心⾎。 他是一个哀伤的人,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他的哀伤不仅是因为自己残疾的⾝体,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但是,他从来都不跟我谈他个人的生活,他只谈论书籍和歌曲。他的额头,有被生活伤害过的痕迹,也有他与生活抗争的痕迹。他很少跟顾客说话,除了少数几个悉的人。他一般都在角落里沉默着,在一本笔记本上写着写什么。 有一天,我买了两本新书以后,完款,随口问了他一句:"你的书店为什么取名叫晓兰书店呢?这是一个太普通的名字。你应该取一个更有诗意的名字啊。" 阿明听了我的话,眉⽑突然一跳,好像被一针刺了一下。他立刻又恢复了平静,淡淡地回答说:"随便取的名字,也没有什么别的考虑。" 我敏锐地感觉到,我似乎说错了什么,我似乎在某处伤害了他。我只好又找了几句不相⼲的话来敷衍过去,然后匆匆离开。 几天以后,我再去书店的时候,阿明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跟我有说有笑,向我介绍几本新到的书。 那段⽇子里,我跟你的通信渐渐进⼊佳境。我也常常到阿明的书店去,每次顺便也看看书架上的那本《火》还在不在。多数的时候,它都不在架子上。我想,它也许被放在某一个慧心人的头或者桌上呢。 三个月以后的某一天,我去书店,发现照看店里的不是阿明,换上了一个梳着⿇花辫子的的小姑娘。我问小姑娘阿明到哪里去了。小姑娘说,阿明是她哥哥,他这两天生病了,她来帮助照看两天。 我挑完书,便与姑娘聊起来。趁着这样的一个机会,我想向她打听一点有关她哥哥的情况。 没有想到,小姑娘轻轻地叹了口气,给我讲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她告诉我,她的哥哥阿明原来是体育学校的大生学,是一个很有希望的田径运动员。在大学里,阿明有一个名叫晓兰的女友。他们一起训练,一起读书,一起唱歌,他们是学校里的金童⽟女。他们准备毕业后马上结婚。 毕业前夕,他们一起去参加一次攀登雪山的活动。他们两人都是老登山队员,登山是家常便饭。而且,对他们来说,那并不是一次艰难的攀登,他们以前攀登过更⾼、更危险的山峰。 那次活动,开始得非常顺利。然而,中途却出现了严重的意外事故——晓兰绳索上的铁环突然松动,而雪山上大风暴越来越烈猛。晓兰试图向阿明靠过去,就在她即将靠近阿明的时刻,突然摔下了几十米的山坡。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包括阿明在內的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过来。生死就在这一线之间。 阿明为了抢救爱人,迅速向那边的山坡靠拢。要是在平时,这样的攀登并不太难,可阿明此刻太紧张、也太焦灼。正当他要靠近山坡的时候,他一下子失⾜了,像一只风筝一样摇摇晃晃地摔出去,摔到晓兰⾝边十多米远的地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从昏中清醒过来,他们互相挣扎着向对方爬过去,虽然只有十多米远,却如同两万五千里的长征。援救人员还没有靠近。这时,他们的手向对方伸过去。刚刚握住对方的手,他们都再次昏过去了。 当他们被抢救回大本营的时候,晓兰已经因为伤势过重而离开了人世,她还没有来得及跟爱人说最后的一句话。而阿明则摔断了腿双,下半⾝瘫痪,从此他将只能坐在轮椅上。 知道真相之后,阿明一度想杀自。失去了爱人,失去了腿双,他几乎失去了生活全部的意义。这种灾难降临在任何人的头上,都将是一道难以闯过去的门槛。正如《巴比伦犹太教法典》中所说:"世界都变得黑暗了,因为一个男人的子死了。他步伐变缓,他的智慧崩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黑暗笼罩在他的头上,他看不见一丝光明。 然而,有一天,阿明看见头放着一张晓兰的照片,那是晓兰的⺟亲特意放在那里的。照片上的晓兰,刚刚上大学,自信而自豪。她甜甜地笑着,似乎在对他说: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你悲伤,我也会悲伤;你快乐,我才会快乐! 那一瞬间,阿明意识到,自己绝对不能垮掉!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爱自己的人,而晓兰还在另一个世界注视着自己呢。他终于了过去。在亲人和朋友们的鼓励下,阿明重新鼓起勇气,开始去实现另外一个梦想。于是,他开张了这家小书店。 为了纪念死去的女友,他用女友的名字"晓兰"作为书店的名字。他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无法实现的爱情。 事故发生已经两年了。而最近这几个月来,自从书店开张以后,阿明的情绪明显好转,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家人和朋友们都为他的这一变化而感到由衷的⾼兴。 周末的清晨,没有一个顾客,小姑娘跟我一起坐在书架背后的小板凳上,我倾听完了整个故事。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小书店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曲折的人生经历。 我这才明⽩,那天我说到书店的名字的时候,阿明为什么要眉⽑一跳了。我也知道了他眼睛里那幽深的哀伤来自何方。 几天以后,阿明回到书店。书店里又响起了他单纯的歌声。我再见到阿明的时候,感觉到眼中的"阿明",跟原来我所认识的"阿明"已经有了些许的改变——因为我知道了他破碎的往事。 廷生,我的爱人,生活本⾝就比作家们笔下的小说更动人。 我读的那本破旧的《火》,只是从印刷厂里流淌出来的千百本中的一本,却是我们爱情的殿堂中的一块坚实的奠基石。 时刻爱着你的小萱儿 两千年六月十⽇ 九、廷生的信 小萱儿,我的爱人: 没有想到那本《火》的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曲折的故事。我相信,文学对于独特而丰富的人生来说,总是苍⽩而单调的。生活本⾝的传奇,是任何伟大的艺术家和文学家也望尘莫及的。 如果我到扬州来,一定要去那个小书店看看,一定要跟那个名叫阿明的男孩子好好聊聊。如果他能够喝酒的话,我将与他一起一醉方休。 不知道那本破旧的《火》还在不在阿明的"晓兰书屋"里?如果还在,我愿意拿一本崭新的去换回那本破旧的。那本书虽然破旧,却有特殊的纪念意义——它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我感到自己是幸运的,我选择了文字作为安⾝立命的基。通过文字,我认识了近处或者远方无数的朋友,认识了阿明这样没有见过面的朋友,更认识了你——我终⾝相伴的爱人。 我写作的时候,经常遇到"无言"——从现有的语言库中,寻找不出合适的词语和说法来表达我想表达的感情、想法和意愿。 现代汉语和当代汉语都被权力和金钱所污染了。它们所受的还不仅仅是轻度污染,在我看来,是重度污染。这种污染不仅没有引起注意、受到治理,而且依然在肆无忌惮地进行着。 比如,"爱"这个词语,我在当下的文化环境中使用的时候,常常有一种别扭的感觉——因为"爱"已经被附加上许多本来不属于它的成分。一看到"爱"字,我们反而联想起与之相反的东西来。 又比如,"忏悔"这个词语,你以前在信中也谈到,在国人眼中,它由救命的良药变成了致命的毒药。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又怎么能够期望开创出令国人的心灵豁然开朗的忏悔境界呢? 在以前的信中,我曾经跟你谈到当代诗歌的状况。我曾经说过,首先必须恢复当代汉语的纯粹和自由度,才有可能用它来写诗。其实,何止是诗歌,写作其他的文体,也需要这样一个前提。 现在,最让人恶心的不是官僚的讲话,而是孩子的作文。孩子们从刚刚识字起,就开始学习在⽇记和作文中编造谎言,以求获得老师的奖赏与青睐。在孩子们的笔下,他们都是祖国未来的花朵,都是"狠斗私字一闪念"的雷锋叔叔。他们没有童心,没有童趣,过早地被成人世界俘虏。可怜的孩子,在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为撒旦向上帝讨价还价时候的人质。 诗人北野写过一篇名叫《孩子们的作文》的文章。有一次,正在念小学四年级的儿子完成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叫《中秋赏月》。 孩子写先后写了两篇文章。第一篇是流⽔账,记述了晚自习以后他们吃月饼,吃完了又喝⽔,喝过⽔后老师带他们到场上去赏月。月亮又大又圆,像个盘子。老师讲嫦娥奔月的故事,还让他们找月亮中的桂花树。他们没有找到,只看到有两个小黑点。然后他们开始玩一种名叫贴石饼的游戏。还唱歌。还互相打闹。然后他们就⾼⾼兴兴回宿舍洗脸刷牙觉睡了。 第二篇风格完全不同。几乎没有写他们玩耍、唱歌和打闹的事,而是重点描写他们在赏月过程中突然想起了洪⽔中的解放军战士。文章是这样结尾的:"他们为了灾区民人,与洪⽔战斗,牺牲了回家团圆,他们的奉献精神多么可贵呀!解放军叔叔永远是最可爱的人!我长大了以后也要…" 北野很了解十一岁的儿子的心态,他本不相信儿子会在月光下"突然想起"洪⽔和解放军之类的家国大事。第一篇草稿倒是符合儿子的形象。 这时,儿子问当作家的⽗亲,应该把哪篇文章正式誊写在作文本上。儿子说,老师告诉他应该选第二篇,因为这篇"立意⾼"。 北野问儿子:"那天晚上你到底是在玩耍还是在想解放军?两篇作文,究竟哪一篇写的是你的实真情况?" "第一篇。"孩子回答说。 "那么你第二篇作文是怎么回事?" "我写完以后老师说不好,让我重写。老师给我们念了一篇写得最好的一位同学的作文,让我们学习。那个同学就是写想起解放军的。我就这样写了。" 北野陷⼊了沉思之中:自己该给孩子怎样的指导呢?是鼓励孩子坚持实真,还是让孩子适应虚伪?是让孩子在实真中面对坎坷,还是让孩子子虚伪中获得荣誉? 最后,⽗亲对孩子说:"我认为你的第一篇作文比第二篇好。因为它实真、生动,一看就知道你们在学校是怎么过中秋节的。至于第二篇,也不错,想起解放军,心中装着家国大事,很好,可惜那是你摹仿别人的,因而是假的,假是最坏的东西。当一个人小小年纪就学着编造漂亮的谎言以赢得别人的赞赏,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将是很危险的…" ⽗亲没有明确表示该把哪篇作文誊抄上作文本,但他相信孩子会作出正确的决定。 后来,北野把这个小故事讲给一位朋友听。这位以⾜智多谋著称的朋友立刻批评他说:"怎么能这样教育孩子?孩子已经上到小学四年级了,连个小小的谎话都不能说或不会说,将来怎么在社会上立⾜和出人头地?难道你想用你那一套东西毁了孩子的前程?" 然而,我要为北野这样的⽗亲喝彩。在我们这个国度里,这样敢于拒绝谎言、并让孩子也拒绝谎言的⽗亲真是太少了。所以,我们绝大多数的孩子都在说假话、写假话,最后进⼊到一种"不自觉"的、"条件反"的状态。 对⺟语的污染是从孩子开始的,就如同对一条大河的污染是从源头开始的。 当孩子们都在比大人还娴地说假话的时候,这种文明也就只剩下一副没有任何有机成分的空壳了。 汉语的问题,岂止在汉语本⾝? 救救汉语,就是救救孩子、救救⽗⺟和老师。 救救汉语,就是让已经盐碱化的心灵重新变成让百花齐放的沃土;救救汉语,就是让已经断流的大河重新汇集起缕缕的甘泉。 对汉语的拯救,实质上是对我们的精神世界的一次大换⾎。 我们在使用这种语言的同时,其实我们是在被这种语言所使用。我们以为我们在实真地表达,其实我们的表达是在事实的真相上面再次掩盖上一层尘土。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常常陷⼊一种参与犯罪的聇辱感之中。每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陕西的武芳,那个因为坚持要说出真相而被地方恶霸毁容的乡村女子;另一个是山西的李绿松,那个因为决心要揭露罪恶而被安公⼲警割去⾆头的青年男子。 他们为了完整地表达人间正道,不惜付出被毁容、被割⾆的惨痛代价。在与撒旦的搏斗中,他们的⾁体残缺了,他们的精神却深华了。 假如所有人都有他们的勇敢,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撒旦横行的机会呢? 他们是我的同胞,他们的表达比我真诚、比我坚韧。 我自己所做的事情,在他们的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吻你的手指头的廷生 两千年六月十五⽇ wWw.nIuDUN 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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